第一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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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躯高大细长、筋肉强壮、额上有颗白星的顿河种骏马撒着欢儿走去。葛利高里把它牵到板门外,左手轻轻一扶马背,就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到河边下坡处,他想要勒住,但是马已经跑溜了腿,越跑越快,一溜烟似的飞奔到坡底下去。葛利高里看到一个女人挑着水桶,正走下斜坡,他向后挺着身子,几乎已经躺在马背上,策马拐出小路,冲到水边,后面扬起一阵灰尘。
阿克西妮亚摇摇摆摆地从山坡上走下来,老远就大声喊道:
“疯鬼!差一点儿马踩着我!你等着吧,我去告诉你爹,你是怎么骑马的。”
“好啦,我的好邻居,别骂啦。把男人送去野营以后,你家里也许还用得着我呢。”
“这么个疯鬼,我有啥用你的!”
“等到割草的时候,你就会来求我啦,”葛利高里笑着说。
阿克西妮亚扁担不离肩,站在跳板上麻利地汲了一桶水,然后把被风吹起的裙子夹在两膝中间,瞟了葛利高里一眼。
“怎么,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吗?”葛利高里问道。
“跟你有什么相干?”
“好大的脾气……难道问问也不行吗?”
“要走啦。怎么样?”
“那你就要守活寡啦?”
“是呀。”
马的嘴唇离开了水面,向顿河对岸望着,大声地嚼着嘴上流下的水,不断用前腿扒着河水。阿克西妮亚又汲满了第二桶,把扁担换到另一边的肩上,微微地摇晃着向坡上走去,葛利高里策马紧跟在后面。风吹弄着阿克西妮亚的裙子和黝黑的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小发卷。花缎子绣的缠头巾在厚而重的发髻上耀眼地飘动,掖在裙子里面的粉红色上衣紧裹着滚圆的脊背和丰满的肩膀。阿克西妮亚向前探着身子,爬着坡儿,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衣下面凹下去的脊梁沟。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很想再跟她搭话。
“大概,要想念你的男人啦吧,啊?”
阿克西妮亚一面走着,一面扭过头来,嫣然一笑。
“当然要想啦。你快娶媳妇吧,”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娶了媳妇,你就会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啦。”
葛利高里催马赶到她身边,直瞅着她的眼睛。
“可是也有些娘儿们却巴不得把男人送走。我们家的达丽亚只要一离开彼得罗马上就会胖起来。”
阿克西妮亚的鼻孔翕动着,急促地喘着气;整理着头发,说道:
“丈夫不是蛇,可是却像蛇一样的吸你的血。快给你娶媳妇啦吧?”
“我不知道俺爹打的什么主意。大概要等到服役以后吧。”
“你还年轻呢,别急着娶媳妇。”
“为什么?”
“顶没有意思啦。”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连嘴唇也没有张,吝啬地笑了一下。这时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她的嘴唇竟是那么放荡、贪婪、丰满。
他用手指把马鬃分成小缕,说道:
“我压根儿就不想娶亲。也许有那么个女人,不用娶她也会爱我。”
“已经找到了吗?”
“还用找吗……你马上就要把司捷潘送走……”
“你可别跟我调情!”
“你会把我打死?”
“我要告诉司捷潘……”
“我会给你的司捷潘点颜色看看……”
“小心点,大力士,你会哭鼻子的。”
“别吓唬我,阿克西妮亚!”
“我不是吓唬你。你应该去和姑娘们调情。叫她们给你绣花手绢,但是不要老看我。”
“我偏要看你。”
“那就请看吧。”
阿克西妮亚和解地笑了,并离开了小路,想趁机绕过马去。葛利高里却把马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放我走,葛利什卡!”
“就不放。”
“别胡闹,我得去给当家的收拾行装呀。”
葛利高里微笑着,把马调弄着发起野来:那马挪动着蹄子,把阿克西妮亚挤到石崖边。
“让我走,死鬼,有人来啦!叫人看见,他们会怎样想呢?”
她用惊骇的目光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便走了过去,皱着眉,头也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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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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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被风吹散的云片懒洋洋地爬着,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路上拉车的牛都追不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己也在费力地擎着鞭子,摇晃着,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向瘦削的牛胯骨上打去。看来,牛也很理解他的犹豫心情,所以并不加快脚步,仍旧摇晃着尾巴,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分趾的蹄子。一只金灰色的、黄澄澄的牛虻在牛身上盘旋。
村边场院附近的一片已经割完的草地上闪着苍绿色的斑点;那些还没有割草的地方,微风吹得闪着黑光、像绿缎子似的青草沙沙作响。
“这就是咱们分的地段。”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一下说。
“咱们从树林子那边下手吗?”葛利高里问道。
“也可以从这头开始嘛。我已经用铁锹在这儿铲了个记号。”
葛利高里卸下疲惫不堪的牛。老头子闪动着耳环,去寻找记号——在地边上铲个三角小坑。
“拿镰刀来!”他立刻就挥手喊叫起来。
葛利高里踏着草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的草地上,从车停的地方起,留下了一条波动的痕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朝着远处教堂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油亮闪光,好像是刚油漆过似的,干瘪下去的黑腮帮子上流着虚汗;微微一笑,乌黑的大胡子里立即就露出了满口数不清的、细密的白牙齿。他挥起了镰刀,布满皱纹的脖子不断往右边扭着。割下的草沙沙地响着,倒在他脚下,形成了一个半径足有一沙绳的半圆形。
葛利高里跟在他后面走着,半闭着眼睛,挥镰割草。女人的围裙彩虹似的在前面闪动,但是他的眼睛寻觅的却是那条绣着花边的白围裙;他时而回头看看阿克西妮亚,接着又挥动着镰刀追上父亲的脚步。
他总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眼睛,心里在亲吻着她,对她说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舌尖上来的热情、温柔的话,后来就抛开这些思绪,数着数,向前迈着脚步——一,二,三;往事的片断又在记忆里悄悄地浮出:“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干草垛下面……昆虫在水沟里吱吱地叫……月亮高挂在河边草场上……稀疏的水珠从灌木上滴到水洼里,也是这样——一,二,三,……真好,啊,太好啦!……”
从停车的地方传来一阵笑语声。葛利高里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正俯下身去,不知道对躺在车下的达丽亚说些什么,达丽亚挥舞起双臂,两人又笑起来。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上,细声细气地在唱歌。
“割到那个小灌木丛边儿,我得把镰刀磨磨,”葛利高里想道,突然感到,镰刀好像砍着了一个软糊糊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野鸭吱吱地叫着,从脚下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又钻进草里。在野鸭窝的小坑旁边躺着另一只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的小野鸭,剩下的小鸭都啾啾叫着,在草地上四散逃命去了。葛利高里把砍成两半的小野鸭放在手掌上。出壳才几天,满身黄褐色绒毛的小野鸭还热乎乎的。张开的小扁嘴上,有粉红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还带热气的小爪子在轻轻地哆嗦。
葛利高里突然非常怜悯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团。
“你捡到什么东西啦,葛利顺卡?……”
杜妮亚什卡顺着一铺铺割倒的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葛利高里皱着眉,扔掉小野鸭,恨恨地挥起镰刀。
大家急急忙忙地吃过午饭。猪油和哥萨克每餐都离不开的酸牛奶渣——从家里用口袋装来的——这就是全份的午饭。
“不用回家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午饭的时候说道。“把牛放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明天一早,太阳还没把露水晒干以前,咱们也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女人们就开始把草搂成堆。割倒的草都打蔫、枯干了,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香气。
停止割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阿克西妮亚搂完了剩下的几铺草,便到停车的地方去煮粥。她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嘲笑葛利高里,用憎恶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是在报复不能忘怀的奇耻大辱似的。愁眉苦脸、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的葛利高里把牛赶到顿河边去饮。父亲总在监视着他和阿克西妮亚。他不高兴地打量着葛利高里说道:
“去吃晚饭,然后就去看牛。当心,别让牛跑到草地里去。带上我的羊皮大衣。”
达丽亚把孩子放在大车下面,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到树林子里去拣干树枝。
一弯新月在草地上的夜空移动。飞蛾像一阵阵的暴风雪在火堆上空打旋儿。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铺的一块粗布上吃晚饭。粥已经在被烟熏黑的军用锅里沸腾。达丽亚用衬裙下摆擦了擦勺子,朝葛利高里喊道:
“来吃晚饭吧!”
葛利高里把上衣披在肩上,从黑暗里钻出来,走到火堆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阴沉?”达丽亚笑着问道。
“看来是要下雨啦,腰痛哩,”葛利高里想开开玩笑。
“他不愿意去看牛,真的,”杜妮亚什卡含笑坐在哥哥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但是不知怎的,谈话总是很不投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命地喝着稀粥,牙齿咬得还没有煮熟的米粒咯吧咯吧地响。阿克西妮亚只是低着头吃饭,连眼睛也不抬,对达丽亚的玩笑话,只是勉强地笑笑。她脸上热辣辣的,蒙上一层不安的红晕。
葛利高里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放牛的地方去。
“当心点儿,别让牛践踏别人家的草!”父亲在他身后大声喊,老头子被稀粥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了半天。
杜妮亚什卡鼓着腮帮子,抑制着别笑出声来。火堆在熄灭。树枝的余烬冒出烤焦树叶的蜜一般的香气,笼罩着坐在火边的人们。
半夜里,葛利高里偷偷地摸到停车的地方来,离着有十多步就站住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大车上不停地打着呼噜。金色的孔雀眼睛似的火星儿,从黄昏就烧起的篝火灰烬中,朝外窥视着。
一个灰色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人影儿离开了大车,躲躲闪闪地慢慢地向葛利高里走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就站住了。阿克西妮亚!是她。葛利高里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蜷着腿向前走了一步,撩开大衣的衣襟,把驯顺的、浑身似火的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她的膝盖直打弯儿,浑身在颤抖,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葛利高里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就像饿狼把咬住的绵羊甩到自己背上那样快;敞开的大衣襟总在绊他的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走去。
“噢噫,葛—利—沙……葛利—什—卡!你爹……”
“别出声儿!……”
阿克西妮亚挣扎着,在散发着酸味的羊皮大衣里喘息着,受着悔恨的折磨,几乎是用低沉、痛楚的声音叫道:
“放开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心甘情愿上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