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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流行音乐:是谁在撩动心弦

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的解释,流行音乐“泛指一种通俗易懂、轻松活泼、易于流传、拥有广大听众的音乐;它有别于严肃音乐、古典音乐和传统的民间音乐”,亦称“通俗音乐”。流行音乐,在形式上短小精炼,通俗上口;在内容上直面人生,贴近生活,捕捉不断变化的社会情绪,注重人的情感宣泄与交流,反映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与情感历程。因此,流行音乐“不只是一种艺术现象,也不只是个体现象,而是社会性的文化现象”[1],它是人们管窥社会心理的窗口。综观当代华语流行乐坛若干现象,我们认为:怀旧,是转型期以来中国人的一种普遍社会心理,作为一剂有力的情感酵母,它正拨动着亿万国人的心弦。

(一)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2000年9月9日,罗大佑上海演唱会上演了一场世纪末的文化狂欢,其盛况空前被媒体誉为一种“文化现象”。据罗大佑上海演唱会总监制、九州文化传播中心的田京泉介绍:“自费到场听歌的记者比实际采访这次演唱会的记者要多出十倍、百倍,光中央电视台就来了50多人,北京的歌迷除了包了一架波音737外,还包了8节车厢。”[2]中国著名乐评人金兆钧在《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一书中这样评价罗大佑:“作为20年前就开始影响大陆听众的一个作曲家,不仅他的作品,连他这个人都成为了一个特定的文化标志。对于60年代人来说,他是知音和朋友;对于70年代人来说,他是青春的代言人和心理偶像;对于流行音乐人来说,他是一个标准,一个尺度。”[3]2000年罗大佑的演唱会,是一次流行音乐的经典大餐,也是一次成年人关于青春与梦想的集体怀旧。

但罗大佑2000年所引发的狂欢还远远不在于音乐本身,而在于他的音乐所代表的时代精神。罗大佑的头上有两顶桂冠,一是“中国流行乐坛教父”,二是“中国的鲍勃·迪伦”,前者可理解为对他音乐造诣的尊重,后者则是指他的社会批判性。在理想主义的七八十年代,他曾为我们带来思索的力量和沸腾的感动。进入1990年代,当田园牧歌式的传统人文价值进一步被大机器、大生产及商品化所解构之时,人们开始怀念罗大佑,怀念他激烈的、批判性的、充满人文关怀的歌声。罗大佑,他对现代社会中所谓的文明与进步表示怀疑,《鹿港小镇》便渗透着这种迷惘的怀疑:“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在《未来的主人翁》中他激烈地声明:“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一个被现实生活超越的时空,我们不要一个越来越远模糊的水平线,我们不要一个越来越沉默的春天,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我们不要被你们忘掉成为钥匙儿童……”迷惘与呐喊过后,罗大佑试图到人类生存依赖的最初家园大自然中去寻求人生真谛,于是便有了《恋曲1990》中的感慨:“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如果说罗大佑代表了七八十年代的流行乐坛,那么,1990年代的华语歌坛,郑智化这个名字,并不意味着“巨星”或者惊心动魄的巨响,但是他却代表了人文的意志、清醒的自我与透彻的真情。对于许多在20世纪90年代初经历少年时代的人们而言,郑智化是青春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0世纪末叶的中国,城市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它消融了既有的一切,取而代之的是摩天大楼,瀑布似的街灯与川流的车辆,当所有人都在为现代化和商业化的全面勃兴振臂高呼时,郑智化却在《水手》中这样唱道:“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象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尼采曾这样描绘19世纪末商业化文明的兴起对欧洲文化传统的冲击:那条不自觉而又无疑“维系着当代和谐和持久意义的纽带”与“大地相连接的生命纽带”“不可剥夺的天性”已经断裂。卷起裤管踩在沙滩上的日子已经成为不可企及的过去,郑智化在他的歌声中表达了对年少生活的怀念,更重要的是在这怀旧歌声中渗透着他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对城市文明所吞噬的美好自然的无比痛惜。

1990年代初期,中国大陆通俗歌曲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呈现出五彩缤纷、风格多样的新局面,当时尤以广东音乐人李海鹰作词作曲、著名歌星刘欢演唱的《弯弯的月亮》影响最大,《北京晚报》把这首歌列为建国50年来最有影响的10首歌曲之一[4]。一般认为,这是一首思乡的恋曲,人们在对现实的激烈批判中,总在努力寻找一条救赎与回归的道路,于是,怀旧便与具体客体对象“故乡”紧密联系在一起:“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这里,一幅美丽的南国水乡风情画在我们面前慢慢展开,对故乡欲罢不能欲续还休的相思苦痛杂错吐露,缓缓流泻进每个人心底。在这样的情绪宣泄中,很少有人去注意歌中很强的批判力量,“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这几句充分体现了当代人现代性体验中的分裂性:一面是“弯弯的月亮”、“弯弯的小船”、“童年的阿娇”给人们带来的心灵静谧,另一方面是对故乡仍未融入现代性进程的焦虑,对“现代化”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贯穿于含蓄舒徐的曲调中,它也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转型过程中大众模糊心态的一种体现。正如南帆在《后革命的转移》中所评述的:

中国的庞大版图之中,前现代、现代、后现代迥异的价值观念体系混杂于相同的历史空间,相互冲突同时又相互制约。某些区域的市场经济仍然而一个被压抑的主题,另一些区域的消费主义成了唯一的主宰。一些人毫无眷恋地抛下土地涌入城市,另一些人则正在玻璃幕墙背后怀念田园风光。许多时候,迥异的价值观念分别得到了权力机构的有力支持,派生出相互矛盾的现实。[5]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后工业时代的疲倦灵魂在怀念故乡的同时,也开始搜寻一片未经污染、可让灵魂得以栖息的大地。而西藏,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后和唯一的一片净土,闯进了人们的视野。伴随着西藏旅游热的升温,流行音乐界也开始关注西藏。1995年以来出品了关于西藏的大量作品,如郑钧的《回到拉萨》、朱哲琴的《阿姐鼓》、李娜的《青藏高原》、彭丽媛的《珠穆朗玛》都是歌唱西藏的优秀作品。试看郑钧的《回到拉萨》:

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他的家,

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

他会教你如何找到自己。

雪山尽头,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

美丽的雪莲花,感觉是我的家,

纯净的天空中,有着一颗纯净的心。

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到拉萨,

回到我们告别已久的家。……

在郑钧的《回到拉萨》中,西藏有着“美丽的雪莲花”、“纯净的天空”、同样,在其他同类歌曲中,西藏也是由“洁白的哈达”、“圣洁的珠穆朗玛”等意象组成,因此,对于西藏的吟唱恰恰表达了人们对于原始自然的怀念,而“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则表达了现代都市人希望在西藏实现灵魂救赎的乌托邦梦想,在这里,“自我的问题、灵魂的问题被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得到了思考。‘雅鲁藏布江’、‘雪莲花’等自然意象与关于灵魂、自我的思考结合在一起”[6],然而,在现代社会中,当今天由于劳作而心灵负累,由于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时,我们不免要感到悲哀,回到拉萨是否真正“回到了我们的家”,是否真的“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在拉萨离现代文明越来越近,当都市人的脚步频繁地踏进西藏时,这片现代人的精神家园还能走多远?

(二)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1990年代,中国社会放弃了“政治—道德一体化”的文化价值理想,转而加速世俗化的步伐。所谓世俗化,相对于神圣化而言,是指通过对神圣化的“祛魅”回归世俗社会,它是一种以日常生活的幸福本身为目的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态度,在社会学意义上看,世俗化完全是一个值得肯定的积极趋向,甚至被当成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尺度。1990年代的中国,丰衣足食、富裕生活正在由过去的美好理想变成千千万万百姓的日常现实,整个社会已经从过去那种窒息沉闷的政治气氛中摆脱出来而具有了生活的勃勃生机,发展经济成了社会的主旋律,致富成了个人直接的现实目标,这是中国社会的历史性进步。然而这种进步也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其中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理想的缺失,世俗化的时代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人们的愿望也许就像赵咏华在《最浪漫的事》里所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但是,在这样一个理想缺失的年代,歌手许巍依然在用生命吟唱着青春与理想,对于关注华语原创音乐的人们而言,“许巍”这个名字真实而又神秘,人们为他赋予了多重身份:吟游诗人、摇滚浪子、人文歌手,因为他的歌声“用旋律祭奠过去,用淡定表白未来”[7],歌声在他的肺腑唇齿间游走,就凝结成了对人生的敬畏,对理想的执著:“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地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蓝莲花》在许巍沧桑的歌声中勾起了很多人对青春的回忆,理想主义的曙光曾经被残酷的现实的阴霾所遮蔽,但是我们的心里始终有一道梦想的光芒不曾熄灭,蓝莲花将永远绽放在心中。2004年12月9日,许巍的新专辑《每一刻都是崭新的》面市,许巍本人和唱片公司都不约而同地将《曾经的你》作为新专辑的首支推荐歌曲:“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在追寻梦想的路上,“有难过也有精彩”,“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疗伤”,这是许巍写给自己的“曾经的你”,也是写给世间每个人的曾经的你。每个有理想的年轻人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地得到,又不断地失去。然后,学会成长,学会体会悲痛的力量,把太多的往事慢慢沉淀,许巍的歌曲在青春岁月的串串回响中表达了坚定的勇气和自信的力量。在网络《我们为什么爱许巍》的讨论版上,一位署名lcf050的朋友这样说:“喜欢许巍的歌,喜欢他的沧桑和忧伤,每个音符每个字节,有沉重抑郁有无法诉说的纷纷扰扰。喜欢那种关于流浪,关于一个人策马由缰仗剑走天涯无牵无挂的感觉。”而另一位叫mayday的朋友这样留言: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挣扎的我,曾以为自己坚强得无所不能,可是寂静的夜晚,一听到你的歌我就偷偷地哭了,哭得那么彻底。……我因你而变得更加坚强,我的内心更加坚韧,更加深刻地理解着生活和青春的意义!日落之后,日出的每个清晨,我都会挺直腰板,出现在大街上、人群里![8]

世俗化的趋势具体表现为追求实实在在的物质,以感官享受为满足,以眼前利益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因此,它与市场经济、商业文化贴近而融洽。而商业社会是一个契约型社会,即社会成员的联结是以商品契约为纽带,而不是以血缘、地缘、宗教感情、道德观念为纽带,因此,世俗化所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情感的缺失,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日益机械化、规则化、游戏化的社会,迫使我们不得不用理性去控制自己的情感,让激荡的情感在规范化的圈子中化成涓涓细流,以寻求自己在社会中的平衡发展和平稳生存。但这却在不知不觉间扼杀了人们可能有的心与心的碰撞、交流的空间,使我们曾经珍爱过的那种温情的生活正在被残酷地一点点地撕碎。台湾歌手周治平的歌声温婉从容,如春风一样抚过心间,只有慢慢聆听才能体会到千帆过尽后冷眼看世间的沉静:

浓情和蜜意能多长多久

能看几次花开花落

当消逝的岁月和那容颜的改变

悄悄地带走昨日的温柔

……

在拥挤的街头和那交错的冷漠

埋葬了多少纯真的笑容

酒醉的诗人在昏沉的夜

写下千古的寂寞

(周治平《岁月的歌》)(有删节)

月光与星子

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 美梦和缠绵的诗

那些前生来世 都是动人的故事

遥远的明天未知的世界 究竟会怎么样

寂寞的影子 风里呼喊的名字

忧伤的旋律 诉说陈年的往事

所谓山盟海誓 只是年少无知

告别的昨天 远去的欢颜 究竟是怎么样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有没有机会重来一次

飘荡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

是苦苦隐藏的心事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既然会结束又何必开始

那曾经疯狂痴情的我和你

坐爱情的两岸

看青春的流逝

(周治平《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岁月的歌》与《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作为两首永载华语流行乐史册的怀旧佳作,在从容不迫的层层铺叙中,在独白与回忆的情景交融中,给人清柔婉转而不落俗套的精美享受,黄准新这样评论周治平的歌:“原来,人生的种种悲欢离合也是可以表现得这般内敛从容,悠悠不尽……风花雪月,柔弱清白的质地,包裹着一无所有的纯真,绘就了往昔痴心的岁月。”[9]对爱情的回眸优美感伤,浪漫充满诗意却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无奈和失落,“形为爱情的际遇,却形而上地表现出现代人精神上深刻的失落感”[10]

另外,对于高度一体化、社会化、生活动荡流离、工作节奏紧张的城市普通大众而言,世俗化给他们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和感官享受,却并不能掩盖内心的空虚与对真情的渴望,总难忘记忆深处那没有被金钱与商业污染过的童年生活:“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罗大佑《童年》)罗大佑的这首经典之作,简洁明了的旋律在不经意间把我们拉回到童年时光,它是城市人享受安宁、找寻稳定的最后归避之所;在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中,最难忘记的是儿时伙伴:

童年时我与你一双双走到阡陌上

你要我替你采花插襟上

何时能再与你一双双走到阡陌上

每次我看到野花也会对你想一趟

童年时我与你打秋千想要攀月亮

你说过要我将心挂天上

何时能再与你打千秋飞到星月上

每次我看见星星也会对你想一趟

(张国荣《童年时》)

两小无猜,童真纯朴,那曾经“一双双走到阡陌上”、曾经一起“打秋千想攀耍月亮”的伙伴是我们在繁忙的生活中心灵得以栖息的港湾,对儿时伙伴的回忆又消除了大众心灵上的孤寂感,满足了城市生活中日渐疏离寂寞的大众与他人、社会保持交流的渴望。在林忆莲自己作曲的《纸飞机》中,描述在公园看小孩玩耍,嬉闹的笑声让她回忆起童年时期教她折纸飞机的儿时伙伴:“小时候的记忆好无价,孩子们玩耍,双脚全是沙。笑声让我想起童年暑假,那个他教我折飞机的他好吗?”回忆已经成为过去,但是“不管未来怎样多变化,保留这牵挂,属于我们的童话”。简单的吉他声映衬着林忆莲干净的歌声,整首歌呈现出真挚动人的魅力。

(三)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中国本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化传统,这一传统也延续在中国流行音乐中。艺术家的敏感常常会使他们比常人的感受更强烈、更集中,他们会依据自己的价值取向把相关的社会现象、心理感受等融入到作品中。同时,流行歌曲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主要反映来自平民阶层,特别是年青人的生活和情感。它“既不同于艺术歌曲,或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化歌曲那样往往采用抽象的或意识形态化的主题,也不同于少儿歌曲那样单纯”[11]。因此,流行音乐可作为历史叙述的载体,通过私人化的叙述来承载一代人的经历和情感。

1992年,滚石唱片公司发行了张艾嘉的专辑《爱的代价》,这位来自台湾的歌手听其歌如见其人,忧郁而淡然。“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张艾嘉《爱的代价》)就像秋天里拂过枫叶的微风,她在简单舒缓的旋律中诉说着飘逝的爱情。很多人认为,在女歌手中,张艾嘉平实而不张扬的声线非常适合演绎怀旧类的歌曲,《戏雪》就是这张专辑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歌词以故事的形式出现:

飞翔在两万英尺的高空 候鸟要归乡

并不需要坚强 或任何悲伤

就让那日日夜夜 想不透荒谬的心事

尘封自己心中 不被发现 最神秘的地方

我请问烟尘往事 那一位归乡的老人

手中握的相片 那个人是谁

老先生缓缓转身 露出了光彩的眼神

微笑对我说明 是他的抱歉

一九四八年我离开我最爱的人

当火车开动的时候

北方正落着苍茫的雪

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就要四十一年

岁月若能从头 我很想说 我不走

他说我长得像那年十八岁爱生气的她

要我懂得珍惜 拥有的时光

问起我 为何来到了遥远的北方

想要知道什么 或寻找什么

时间并不能治疗我心中的疼痛

南方的春天 说什么

也温暖不了我冰冷的血

年老的我如今要回到飘雪的北方

找一个理想的日子 静静躺在 她身旁

回去吧异乡游子 该到了安详的时候

北方亘古的雪 沉默的落着

老人家倾神聆听 风雪中汽笛的声音

彷佛回到从前

走入漫漫的风雪 走向漫漫的风雪在

这是一个讲述游子归家的故事,我们却可以随着悠扬的音乐穿越时空。1948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一年,对中国来说这是天翻地覆的四年,这期间,点燃内战战火的蒋介石退踞台湾,而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人则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在北京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这是我们常见到历史叙述。但海登·怀特曾经做过一个很有意义的追问: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12]?他对“历史的存在”与“历史的文本”之间对等的关系产生了质疑。换句话说,历史叙述是否展示了全部,谁又能够通过文本“再现”历史?1948年,对于《戏雪》中这位耄耋之年追忆往事的老人,那是漫长离别的开始,《戏雪》中深刻的思念和无奈的失落,像砂砾中的滴水渐透心田,使歌者与听者融为一体。

新历史主义叙事原则认为除了“宏伟的修辞活动”以外,只有更加亲近每一个血肉之躯的生命,亲近个体经验本身才能达到最大限度的真实。如果我们把歌词作为文本,那么,朴树在他的《白桦林》中已经开始了对历史的思考。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白桦林”是两位年青人曾经相爱的见证。但是与《戏雪》不同,《白桦林》这首歌隐去了具体的时空:“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这是一幅在任何战争中都可能出现的场景。但是,人们在评述每一场战争时,更多地关注胜败得失,关注战争的英雄,这些按照宏伟事件构建起来的历史,可曾关注到普通士兵的内心世界?可曾关心到他们的亲人内心所经历的苦难?就像朴树的歌中所发问的“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当怀旧的歌声为这些无名的士兵响起时,正体现了音乐最大可能的生命关怀与人文倾向。

另外,还要提及李春波的《小芳》。作为1993年风靡全国的一首“怀旧”歌曲,我们需要对它进行一个全面的分析,让我们重温《小芳》的歌词: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和我来到小河旁 从未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 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

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你站在小河旁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点出这首歌的叙述背景是知青年代。事隔二十多年,《小芳》所唤起的正是人们关于“那个年代”的回忆,知识青年与农村姑娘相知、相爱又分离的故事在当时并不鲜见,“小芳热”在于它以叙事加抒情的方式唤醒了当年知青,而现在已经步入中年的人群青春的激情与回忆,这是它得以流行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芳》这首歌中,叙述者对历史的叙述却采用了一种现在时的角度。对此,黄会林在《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分析中》这样分析:“这正是歌曲的叙述诡计所在。叙述者始终和歌曲表达的时代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这一距离内,过去那些苦难沉重的岁月被过滤成一幅缺乏立体感的画面,一张发黄的‘明信片’。”[13]精神分析学的理论告诉我们,人们每一次对记忆的唤起,实际上都是一次对记忆的修改,当年成千上万的城市高、初中毕业生是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改造客观世界的豪言壮语声中去的,但是这却带来一系列可见的后果:他们系统接受知识的路断裂了,他们连接父辈事业的历史也仿佛断裂了,他们的大学梦、事业梦被打碎了。这些应该说都是知青历史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不能强求流行歌曲负担起历史研究的重担,但当全民哼着《小芳》,沉浸于这清新朴素、原野牧歌般的情调中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具备沉思的力量?

《小芳》的传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首歌曲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一个美丽、善良、柔弱、甘于奉献而无怨无悔的女性形象,它充分勾起了中国男性对于古典美情结的怀念,满足了“男性中心主义”的想象,一时之间,小芳成为大陆各行各业各种年龄层公民的“大众情人”。可是,话题又回到了历史叙述上,历史如何得到真实的展示,在满足男性怀旧情结的同时,可曾有人真正理解小芳的内心世界?

最后,流行歌曲作为一种商业文化,它是受市场需求控制的,《小芳》也不例外,它的面世本意是欲击中知青怀旧的“软肋”,但是歪打正着,这首歌的接受群体,除了当年的知青以外,更多的是进城打工一族。1990年代以来,为解决“三农”问题,国家提出了多种措施,其中有一个基本走向就是“通过工业化、城镇化来解决,把闲置在农村的数以亿计的劳动力逐步有序地向比较利益高的社会需要的非农业产业转移,向城镇积聚。”[14]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批农民背井离乡,来到城市,为城市建设挥汗流血的同时,都市的霓虹却并不为他们而闪耀,他们永远只能作为“边缘人”存在,因此,“打工族”自然而然地会怀念“小芳”,怀念亲人和故乡。至此,小芳现象已经不完全是怀旧所能概括的,它的存在,凸现深层社会心理与音乐的内涵指向之间的紧密联系。

(四)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1994年,中国大陆的本土流行音乐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校园民谣竟会这一年异军突起,一把木吉他伴着清新、自然、质朴的声音,冲出校园围墙,传唱大江南北。不仅是学子,许多经历过学生生涯的人们都因为它们而打开记忆之门,大陆流行乐坛也由此记住了高晓松、老狼、沈庆、叶蓓等名字。

校园民谣,属于音乐领域的一种特别现象,它的产生,与台湾新民歌运动存在着一定的联系。1970年代,台湾曾经兴起一场“校园民歌运动”,这场运动推出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湾》等许多清新短小、隽永深邃、韵味无穷的经典怀旧歌曲。同时,正如西方的民歌运动造就出一批著名的音乐人一样,这场运动也为乐坛造就了一大批人才,蔡琴、齐豫、童安格、李宗盛、周治平等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台湾音乐人对台湾流行歌曲及后来的流行歌曲,都作出了不小的贡献,而无论他们本人还是其作品,又都对大陆的校园民谣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82年罗大佑《之乎者也》专辑出品,“黑色风暴”替代“校园民歌”成为台湾新一轮流行音乐风格,至此,台湾校园民歌时代宣告终结,那些校园民歌开始流传到了内地。

1983年至1993年,是大陆校园民谣坎坷与寂寞的十年。直到1994年,大地唱片公司的黄小茂搜集并出版了北京学院区前十年的学生歌作,合成了《校园民谣1》,大陆校园民谣的创作和出版才在一夜间风行起来。黄小茂亲自执笔写下磁带介绍:“这是中国大陆的校园民谣,十年的民间传唱到今天的汇聚成流,他们依然不改初衷,于精巧细微处吟唱着我们周围的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因为直抒郁结于心灵深处的情感而被时代所忽略,他们因为真诚而敏感又在世间传唱,他们所到之处,总伴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他们的音乐里,我们能重拾关于过去美好岁月的感动,所以大地唱片郑重推荐,因为他们的音乐,更加直接而普遍。”这盒磁带歌曲旋律优美,歌词清新隽永,既有时代气息,又贴近年轻人的心声,尤其是贴近大学校园生活,所以,在大学生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一位网友在他的博客上回忆校园民谣的流行时,这样描述道:“校园民谣传得是那样的快,大街小巷都在唱,收音机里面点播的也都是校园民谣,和每一阵的流行一样。那个时候上晚自习,中间出来,晚风中也会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哼着。”[15]在《校园民谣1》中,尤以高晓松的《同桌的你》最为风靡: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日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尔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看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 向我借半块橡皮

你也曾无意中说起 喜欢和我在一起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得太快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从前的日子都已远去 我也将有我的妻

我也会给她看相片 给她讲同桌的你

成长就是这样无情,它将美好的年少时光送进了深深的历史,正如“我也会给她看相片,给她讲同桌的你”一样,成长会让人们逐渐懂得这种抛弃的合理和必然,但在情感的底层,年少时的情感依然是人们心底永远值得牵挂和珍视的东西。正是这种进入生活时深情的回头一望,产生了《同桌的你》的巨大的感染力。同样由高晓松作词作曲的另一首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让人们回忆起大学的时光,想起那挤满了书的书架、旧暖瓶、吉他、想起“回头看夕阳红”,想起“又听到晚钟”,于是“从前的点点滴滴会涌起 在来不及难过的心里”。从本质上讲,高晓松的歌都是站在一个交界线上感到青春、少年、校园时代的最终离去,它们与金立的《那天》、沈庆的《青春》、郁冬的《离开》等使《校园民谣1》成为几张校园民谣作品中最为出色的一张专辑。

校园民谣有着独具特色的人文气质、深邃醇厚的文化内涵,并且它对我们的生活状态、生存心理有着细致的描摹和关照,作为具备着优良品质的一种态度、一种气质、一种精神、一种文化,校园民谣应该成为一种恒久延亘的存在。[16]我们乐观地认为,如果校园民谣坚持按照质朴、清纯、简单、真实的理念走下去,那么,它很有可能像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校园民歌运动一样,成为一次校园原创音乐的启蒙运动,可惜急功近利的心态导致了大量赝品校园民谣的仓促出炉,正如《校园民谣2》声明“真诚是不可复制的”那样。然而,在商业化的社会中,“真诚被大规模地复制并被出卖了”[17],当艺术的精灵遭遇金钱的亵渎,通往艺术的大门,自然也就被关闭了。1994年至1995年三张《校园民谣》合辑之后,尽管还有《校园歌谣》、《民谣新世纪》等类似的校园民谣作品合辑推出,校园民谣再未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在其后几年中,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新世纪以来,发掘校园歌手,开发校园市场,再次成为唱片公司的目标,大大小小的校园歌手大赛到华纳旗下的歌手忙着到高校演出,久违了的歌声和呐喊声曾让我们隐约间想起了老狼、叶蓓的时代。然而,原来凭校园歌曲走红的歌手,已经站在商海的船头做了弄潮儿。他们有的虽仍打着校园民谣的招牌,但其中的风格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真挚与纯情。一切迹象表明,虽然歌手们依然纯真地唱着白衣飘飘的青春往事,但披上了商业外衣的校园民谣再也回不到《同桌的你》的纯真时代了。

(王瑾、陶东风执笔)

[1] 参见陶东风:《社会转型期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出版社,2002年。

[2] http://www.cncatv.com/site/temp/show.htm?temp=T2001112940&id1=20000911a00080005.

[3] 金兆钧:《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第24页。

[4] 《二十年歌曲回眸》。〈http://www.gmw.cn/02sz/2002-04/10/05-2253465BC638FE5548256BCE00152EE2.htm〉

[5] 南帆:《后革命的转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页。

[6] 参见陶东风:《社会转型期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出版社,2002年。

[7] 《蓝莲花》。〈http://www.521ting.com/521ting_musiclist/4628.htm〉

[8] 《许巍中文网》。〈http://www.xuwei.net.cn/literature_805.html〉

[9] 《周治平:岁月的歌精选》。〈http://www.chinamp3.com/news/album/disc_html/disc2621.php〉

[10] 黄会林主编:《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53页。

[11] 金兆钧:《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

[12] 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收入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63页。

[13] 黄会林主编:《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3页。

[14] 邓鸿勋、陆百甫主编:《走出二元结构——农民就业创业研究》,中国发展出版社,2004年,第2页。

[15] 《关于校园民谣1》。〈http://cauchyfrog.blogchina.com/2054695.html〉

[16] 《青春的传说》。〈http://www.people.com.cn/GB/paper1787/6661/651304.html〉

[17] 黄会林主编:《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