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打仗系列
荷花箭,荷叶香
要画孙犁的荷花淀,硬笔肯定不能达意,得用水笔。淡墨、水彩,随湿笔在纸上洇开,水意充盈了画面。一个地方有了水,心境自是不同,古来的山水画,意境再高古不群,也仍然属于同一群,唯有改换时空条件才能翻覆——看,在抗日战争的条件下,你还有没有心境欣赏水与荷花。
“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这女人编着席,在想心事。孙犁笔下的人物,都是农村的,不是传统山水画幅中点缀的山野闲人,都是有事做的,忙于农事和打仗的男人和妇女。妇女还多于少女,她们已经结婚,肩上有沉沉的担子,模样没有描写,想来不过平常,可是,真美——最高级的美是以心灵面世的。她们心灵的形态,与白洋淀水乳交融,她们自小在这里生长,对这片白茫茫的水域,开阔激荡处,转弯抹角处,熟稔得就像是自己心灵的场地,游刃有余。
“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
“大船追得很紧……”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跳到水里去死,想法多么简单,乡下女人常常会想到这条路来对抗她们赢不了的危局,并反败为胜。也是她们的丈夫教的:不要让鬼子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女人在这基础上做了加工,使它更简易可行,且不违丈夫的嘱咐,和自己的清白。她们手里握紧了这条底线,人们对她们便生出敬畏之心,没人性的鬼子除外。假如群体的鬼子当中有个把还残存着些许人心,他们会模糊懂得,这些中国的乡下女人,是不可征服的,她们不惜命,会跟你拼命。拼不过,她们就死,宁死也不受你凌辱。并非只有你们国度的女人才有贞操、尊严。这些中国乡下女人甚至比你们的女人更有想法,她们的活泼泼的生命,就如你不可掌握的白洋淀的大水。
女人们的小船摇进了荷花淀。荷花淀水浅,鬼子的大船进不去。
“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几只野鸭扑棱棱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
要是没有这文字脚本,那画面完全是闲情逸致的:几个女人,“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行鸥鹭”。有一种荷叫箭荷。即便是柔弱婉媚的花朵,也有剑拔弩张的品种,荷花淀里的荷花是有灵性的,知道侵略者要来,它也设置了哨兵。女人与它们,彼此呼应。
而战斗,就在这里打响,跳到水里去的女人们扒着船帮露出头来看,惊喜地看到了各自的丈夫——她们日夜思念的,鼓足了勇气偷着跑来探望却没探望着的丈夫,原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埋伏在荷叶下面打枪,让她们看见了打仗,女人是这么理解的:
《荷花淀》,孙犁原著,王长海改编,梁长林、陈文骥绘,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2月第1版。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仗打完了,男人们再泅到水里把敌船落下的战利品一样样捞起来,这样就到晌午了,该收工了。他们一人摘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挡太阳,这样子,跟平时做活歇晌的他们有什么不同?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来的小队长不也跟她们拉起了家常吗,他说她们“该回去晒晒衣裳了”。
男人们说走就走了。三只小船,一下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有点怅惘,有点高兴,又有点埋怨……记得分明,他们在荷叶下面打枪的时候,半眼也没有看她们,后来打完了捞东西,也没跟她们说上一句话。男人怎么都是这样的呢?平时熄了灯,跟你在炕头亲热,过后,变了个人似的,看也不看你了,做起事情来只有嫌你烦的,嫌你拖他的后腿,“一群落后分子!”,水生不这样说了吗,多瞧不起人哪。他们都是这样的狠心贼。可是,已经嫁给了他们,他们爱答不理的样子好像更招人疼……“这一年的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学射击,想来应该是像小说原著里描写的住她们家的队伍那样:用白粉子在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人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可是图画没有那样画,是这样画的:女人们分坐在两只小船上,瞄准着远处一只小船上竖起的靶子,大概是稻草人。她们托起的七八杆枪,约略平行,小船有人在划着,在划行的情况下,她们也能瞄准,你身临其境地想象,她们视线中的景物是不断旋转的、变换的,如优美的长镜头。她们身后是芦苇丛,有野鸭子飞起来。古来大同小异的山水图,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变种。
2008.9.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