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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她也常常这样,尤其是还没出嫁,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如果某个讨人喜欢的小伙无意中在她的命运里滞留上一分半秒,玛丽娜就已经开始幻想他们未来共同的幸福生活。她对他敬若神明,他爱她几近疯狂,准备将半个世界奉送给她:要知道世上余下的是骑士……这种虚幻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微风把女孩子的头吹得昏昏沉沉的。难道只有她是这样吗?!理智上她也很清楚:愉快的是幻觉,甜蜜的是幻象,内心却渴望停留在幻想之中。
“他在哪儿,这位面部修得光滑、打扮入时的卡列特尼科夫先生?还是个大款!”玛丽娜心里一会儿打趣自己,一会儿打趣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笑他强塞给自己这样一场心神不安的相识。
按部就班的疗养院生活,日子过得飞快,曾经许诺的“再会”变成了谎言。玛丽娜为感伤而自责:莫斯科的这位富商为什么需要她?他身边有多少美人,年轻、漂亮、单身……一切都是愚蠢、胡闹!可是今天晚上,她打算去疗养城中心的电话局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重逢的火焰还在内心的隐秘处闪现。
每次沿着疗养院的林荫路漫步,玛丽娜都感觉像在天堂的花园一般:分外迷人。龙舌兰,犹如一株巨大的芦荟,抑或一只巨型的软体动物,扬起厚厚的触角,枝叶扶疏地立在花坛上;香蕉树像喷泉一样挣脱出亮绿的椭圆叶子,冲向太阳。坚硬的黄杨树,树身矮小、弯曲多节,戳在花坛边上,长满了盖有角质的小叶;夹竹桃硕大的树冠乱蓬蓬的,果实流露着刺鼻的芳香,花朵含苞欲放,却已经散发出极其浓郁的香气;郁金香树,红杉,野生五味子,映山红……“多么得天独厚的地方!”玛丽娜对着周遭葱茏的绿意微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满是新鲜的高加索山地椴树风味的空气,夹带着些微海水碘盐的气息。
常绿崖柏灌木丛限制了林荫道的行进轨迹,在它的上方,高大的松树树干的缝隙间,玛丽娜还隐约发现了一幢奇怪的房子。她从林荫道转到小路上来,为了走近些,好看个究竟。这是隔壁一家废弃的疗养院,四层楼房已被洗劫一空,破碎的玻璃窗,有的甚至连窗框都没了,墙上露出光秃秃的灰石,地上洒着脱落的灰泥。空荡荡的黑暗替代了房门。在疗养院幸福安康的氛围中,这栋房子看起来有些恐怖——像一个丑八怪……
玛丽娜从“包打听”柳芭莎那里听说过这家倒霉的疗养院:“不动产无法分割。当地黑社会想从中捞笔钱,莫斯科的骗子也想从中捞一笔。这个疗养院从前隶属于西伯利亚一家工厂,后来工厂倒闭了,就落到了莫斯科骗子的手上。他们急着想到这儿来,可是这儿的骗子已经够多了。当地黑社会说,疗养院在我们地盘上,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俄罗斯现在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玛丽娜恐惧而贪婪地看着这栋房子。她觉得在战争纪录片里见过它;似乎不是当代野蛮人的突袭,不是国内宗教改革的残酷带来的生活水准下降,而是战争夺走了和平人民的这栋房子。要知道现在还有人生活在战乱中。争什么呢?在车臣?在阿布哈兹?在奥塞梯冲突不断……德涅斯特河沿岸国家也不平静。俄罗斯到处是难民、被迫的迁徙者。甚至在尼科利斯克,也有被命运从哈萨克、土库曼驱赶出来的人……
踏上林间小路,玛丽娜不再去想那栋黑黢黢的房子,也摆脱了那些阴郁的思绪,小路旁有一座不易为人察觉的绿漆岗亭。“也许,是园丁老人的地儿”,玛丽娜暗自猜测。每天早晨在这里的花坛附近这位老人都会出现。他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穿着深色的夹克,戴着卡拉库利羔羊皮帽(无论什么天气),拿着草耙,背着秧苗箱。只要遇见过一次,你就真的再也无法忘却,他的面孔如此富于表现力,不是不堪入目的,而是难以忘怀的。一个偶遇的路人看上他一眼,就像见到肖像画上格外生动的苍老面孔。园艺老人黝黑的面庞上无情地刻满了皱纹:既有深深的沟痕,又有细小的裂纹,纵横交错。他在这里离群索居,和谁都不交谈。如果有人向他打听点儿什么,他通常回答得非常简短,或者用草耙朝哪儿指指。
沿着小路没走多远,玛丽娜意外地看到了老人。她不由自主地躲了起来。他跪在一块儿小小的地毯上,身体伏在地上,垂着头,忙着做穆斯林祷告。他不时地向上举起手掌,搓洗自己的面颊和稀疏的灰胡子,然后朝地面叩首。
“哎,美女!偷窥可不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玛丽娜非常窘迫,这声音透露着讨好和快活,带有南方口音。
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头戴浅色呢帽,身着暗色皮夹克,胡须和唇髭修得齐齐整整,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嘲讽轻浮的光。此人应该属于某种典型的高加索血统,玛丽娜分不清。
“我没有偷窥,我是路过。”
“怎么,美女,里(你)不懂开玩笑吗?”他走近玛丽娜,声音压得更低了,马上以自家人的口吻说道:“这是阿赫迈德爷爷。我和我哥现在住他这儿。一位值得尊敬的爷爷。胆子小……不要打扰他。我们走,美女。我送里(你)。我叫鲁斯兰。”
他那自来熟的“你”,玛丽娜听起来不觉得刺耳,也不觉得难堪。似乎和她讲话的是一位朴实的半大小子,对于他的过分亲昵是可以原谅的。他的音色礼貌而友善,俄语讲得很纯正,只是偶尔会冒出几个高加索音。“就让他送我好了,这样会更有趣些……看样子不像土匪。身上散发着名贵的香水味儿。呢帽。胡子剃得一根一根很整齐”,玛丽娜顺着就想到。
市邮政总局的电话枢纽站停业了:由于技术原因。玛丽娜很难过:她答应莲卡和谢尔盖就在今天给他们打电话。
“你知道在这儿哪儿还有城际长途电话吗?”
“当然啦,美女,就在旁边。拐角就是。”
“逗我呢?”
“高加索山民保证。”鲁斯兰大笑起来。
“你从哪儿来到这儿的?”玛丽娜好奇地问道。
“从克拉斯诺达尔。我是高加索之子,美女……哎哎,我僧(生)气了啊,美女……我跟里(你)说了——过了拐角。”
拐角后面原来是一家带有吧台的露天咖啡馆,五颜六色的漆布伞形凉棚下,摆放着白色的塑料餐桌和餐椅。玛丽娜本想勃然大怒,立刻转身离开,但是殷勤的高加索之子却抢先了一步:
“请坐,随便往哪儿打都行,美女。”他从皮夹克兜里掏出了手机。
“我……我不用这个打,”玛丽娜小心地推开了微型话筒,“这个,可能很贵吧?”
“我僧(生)气了啊,美女。说电话号……想呲(吃)点儿啥吗?”
玛丽娜谢绝了用餐。不过葡萄酒——格鲁吉亚的“萨佩拉维”干红,还是喝了几口:尝尝正宗的,因为在尼科利斯克这样的牌子大概都是赝品。而且与那位友善山民对酌,主要是因为他帮了大忙。她给莲卡打通了电话,谢尔盖不在家,看来,还没下班。
“这儿很美。”玛丽娜说道,眺望着海面。灰白的云雾下,海面的残阳一片深红。傍晚悄悄地来临了。
“不,美女。这儿还不算美,”鲁斯兰并不赞同,他用手指向山上,“那儿才美呢。沿着缆车道,在瀑布旁边,那儿有一个湖,一切都很美……走吧,美女。我指给你看。十分钟的车程。旅游观光,”鲁斯兰扶了扶头上的帽子,颇有些牛仔范儿,“没什么可担心的,那儿有真正的风请(景)。”
对于“风请”,玛丽娜宽容地笑了笑,喝了点儿杯里的葡萄酒,瞧了眼缆车的车厢,它正沿着粗厚的缆索爬向山顶的瞭望台。哪怕兜一回“索道”呢:她早就猜到了……
当缆车像只小鸟,翱翔在高空,飞过山坡,越过大张双臂的深谷、两侧陡峭的悬崖,玛丽娜高兴得头晕目眩。一点儿都不可怕。她只是心神非同寻常:春意迸发,织出一块块绿毯围裹着群山,大海宛若酒盅,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格鲁吉亚红酒带来了甜蜜的微醺和醉意。
山顶钢缆的线盘附近,有一方幽雅的小天地,位于两面斜坡之间一块儿不大的高原上,一家羊肉串餐厅勉强挤在那里。北面,是群山支脉开始的地方,双阶瀑布的水飞流而下,闪着银白的光芒,落入不大的湖中,湖的两岸是巨石堆。南面,极尽宽广,极尽辽阔,尽情地张开双臂,敞开胸怀,展现出激动人心的大海风光。
露天餐厅挂着装饰用的渔网,还有一个人工修建的小湖,既美观又新奇,里面的鳟鱼游来游去。湖的底部安装了小灯,在灯光的照射下,鱼鳍呈玫瑰色,就像玫瑰色的薄纱裙的褶皱……不过,这里主要的风景是:瞭望台,稍稍向前探出,在峡谷之上。观光客在那里会涌起飞翔的渴望:大海吸引、诱惑着人们融入那无边无际的蔚蓝:无边无际的海水,和海水之上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儿的羊肉串很美味。纯天然的。好的羊肉串只能来自上品的羊肉。”鲁斯兰说完,冲着站在火盆旁烤肉串的小伙子招了招手,从那儿飘来了浓郁的烤肉和调味料的香气。
“我只要一小块!一小块!你听到没有!”玛丽娜警告他。
“我又僧(生)气了啊,美女,”鲁斯兰无奈地两手一摊。接着对女招待小声地说道:“来瓶白兰地。”
“白兰地?你疯了?刚喝完红酒?”玛丽娜抗议道。
“哎哎,美女。喝度数高点儿的酒——没什么害处。我从克拉斯诺达尔的食品学院毕业,是专家。每人喝20克,血液循环得更好。”鲁斯兰大笑道。
这样的羊肉串,玛丽娜以前没吃过。它汁肉肥美,明火烤制,用烟熏烤,配有洋葱圈和番茄圈,有刺激喉咙的香辣调料,有青菜:香芹、茴香、香菜……对于这一切,鲁斯兰举杯祝酒:“为了你的美丽,美女!”然后是酒劲儿浓烈芳香而令人昏沉的白兰地。杯酒下肚,顿觉暖呼呼、轻飘飘的!
鲁斯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回话时鲁斯兰说起了某种高加索语。虽说听不懂,但毕竟是别人的谈话,为了避嫌,她从桌前起身走到瞭望台上。正如几分钟前初次从这儿眺望一样,她重又感受到四面袭来的海风,脚下大海的辽阔。她的身后群山耸立,远处瀑布的水流声不绝于耳。前方,在落日金色的余晖中,一艘船似乎冲着她迎面而来,其实驶向了河岸。想再看个清楚实不可能:船已走远。也许,这艘双体游船返回码头了。不过玛丽娜浪漫地把自己同格林笔下爱幻想的阿索莉的愿望相比:大海上仿佛有一艘巡航舰,上面能升起格雷船长“秘密号”上的红帆……
鲁斯兰走到玛丽娜的身后,递给她一架望远镜。
“这儿一切都安排好了,美女,”看到玛丽娜惊讶的眼神,他说完就大笑起来,“现在,你,美女,就是舰长!”
透过望远镜玛丽娜寻找着舰艇,与此同时感觉到鲁斯兰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她的腰。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索道停运了。由于异域的羊肉串,她不得不沿着狭窄蜿蜒的山路返回。鲁斯兰租用的汽车在山路上左摇右晃,车灯在路旁的山岩和灌木丛中照来照去,玛丽娜开始感到有些头晕,恶心,缺氧。
鲁斯兰与她并坐在后排,心情愉快,双目有神,一直大咧着嘴微笑,搂着玛丽娜的双肩。她不时地想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可是不是力气不够,就是鲁斯兰顽固不放……
“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应当在疗养院里!”玛丽娜害怕起来,当司机把车停靠在昏暗的街道上,一堵带有便门的围墙旁边。
“见(现)在,美女,我们换乘另一辆车。”
或许,玛丽娜应该坚决反对,开始大吵大闹,不从车里出来,或者请求司机的保护。可是,这时她感觉非常不舒服。不习惯的刺激食物、红酒、白兰地,它们在腹内聚集在一处,产生令人作呕的不适,脑子里醉嗡嗡的,全身绵软无力,感觉身子不是自己的。她笨拙而被迫从车里费力地走下来,车子马上开走了,空旷无人的街道,隔着花园的灌木丛,依稀可见低矮的房子的窗户里透出稀疏的灯光。鲁斯兰抓着玛丽娜的胳膊肘笑了起来:
“我的房子——你的房子!”他打开便门,昏暗中玛丽娜看见一幢低矮的平房,房子由各式不平整的石块垒成的,窗子狭长。一扇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光。“我们先喝杯水,美女,然后再走……”
在房子的墙边,柱子上,玛丽娜看到一个悬壶洗手器。一个合理的想法冒出来:应当洗洗,哪怕只是擦把脸呢。她走进了便门。她把小包挂到柱子的钉子上,刚抬起洗手器的壶嘴,就感受到了鲁斯兰强有力的双臂。他从后面抱住了她,紧紧地,牢牢地,带着动物的激情。玛丽娜满怀恐惧地意识到,她的反抗是徒劳的,她无力挣脱他,也无人相助,甚至呼喊、尖叫,也是需要刚烈性情的。
随后,鲁斯兰把她拖到房子里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面弥漫着烟草的气味,面对鲁斯兰的粗暴玛丽娜颤抖着呻吟着。鲁斯兰急切而无情地扯下她的连裤袜,欲火中烧地低声威胁道:
“裙子自己脱,美女!要不我一下子给你撕开……”
说完他把玛丽娜一把推到一张坚硬的床上,似乎是沙发床。接下来:他沉重的身体,他苦涩的汗味,粗重的呼吸,扎人的胡须。这一切持续了很久,很疼。玛丽娜希望陷入不省人事的酩酊大醉,跌入失忆之中,或者绝望地嗥叫,祈求不知谁人的宽恕和怜悯。
后来她坐在床上,蜷成一团,战栗着,身上遮盖着自己的裙子。鲁斯兰坐在旁边,喘息声已经疲软,似乎在黑暗中不时地窃笑。突然在房间里,在黑暗的角落,响起了点燃打火机的咔嗒声。长长的黄色火苗映照出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剃着光头。他坐在椅子上,穿着条纹睡袍,从他敞开的衣襟中,露出长满黑毛的前胸。
“这是我的哥哥法齐尔……,”鲁斯兰愉快地说道,“哎哎,美女,别急!还没完呢……我总是和我的哥哥分享……不用开玩笑……美味的羊肉串吃啦?吃啦……红酒喝了?喝了……”
玛丽娜从沙发床上猛地跃起,却立刻被四只胳膊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