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四年

【經】四年春王二月，莒人伐杞，取牟婁。（《評林》眉）孫覺：“伐而後言取者，先聲其罪以伐之，又奪取其邑以爲己有也。”戊申，衛州吁弑其君完。（《評林》眉）陳岳：“隱、桓之《春秋》，凡弑君之人皆書名。”夏，公及宋公遇於清。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測義》夾）林堯叟氏曰：“於是齊、鄭一黨也，魯、宋、陳、蔡、衛一黨也，東諸侯分黨，而天下始多故矣。”（《評林》眉）程頤：“宋以公子馮在鄭，故與諸侯伐之也。摟諸侯以伐諸侯，故爲罪矣。而衛殺其君，天下所當誅也，乃與脩好而同伐人，其惡甚矣。”秋，翬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測義》夾）湛若水氏曰：“伐鄭一事也，夏書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者，四國始謀而欲動，著四國之罪也。秋書翬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者，翬已動而行事，著翬之罪也。”（《評林》眉）薛季宣：“師興而後翬會之。”程頤：“再序四國，重言其罪，左氏以爲再伐，妄也。”九月，衛人殺州吁於濮。（《評林》眉）劉敞：“《傳》曰：‘石碏殺州吁，其稱人何？討賊之辭也。’”又云：“杜氏云：‘未列於會，故不稱君。’是篡弑之人已會諸侯，則無咎矣，豈王法哉？”冬十有二月，衛人立晉。

【傳】四年春，衛州吁弑桓公而立。（武億尾）起手從莊姜敘入，爲六逆等伏筆，石碏因其父子之間，趁便併論其夫婦嫡妾之際，本是暗諷。左氏卻先替他敘明來歷，此最是史家伏案精細處，使讀者不知是因文而綴其事，不知是因事而綴其文，但見其照應入妙而已矣。公與宋公爲會，將尋宿之盟。未及期，衛人來告亂。夏，公及宋公遇於清。（《賞音》尾）按：州吁之行弑，衛桓公已立十六年矣。若桓公德足附人，智能防亂，豈不足消彌此禍，而必以罪已往之莊公哉？傳必推本言之者，見人君寵惑嬖孽，縱之不義，未有不召禍亂者也。（《左傳翼》尾）不期相逢之謂遇，其禮從簡。今魯、宋約會，以衛來告亂而簡其禮，若不期而遇者。然既不會矣，何爲又遇？王氏樵以爲：“必有所謀，意在謀鄭，而托於無約而遇，以秘其跡。”是也。公爲狐壤之辱憾鄭，宋亦以鄭納子馮而欲逞志焉，二國合交定謀伐鄭，州吁所以窺其隱而請宋主兵，宋且爲之乞師于魯也。此遇雖不爲衛，而未嘗無與于衛，細玩自知。（《評林》眉）許翰：“隱、莊之間凡六書‘遇’，自閔以後有會無遇。”

宋殤公之即位也，（孫琮旁）先提出宋。（《補義》眉）據經，宋公是主，州吁爲賓。物必自腐而後蛆生，非宋欲去馮，吁安得中之？筆筆寫吁之善謀，正筆筆著宋之首惡。衆仲一對，全神注在宋公，觀下文宋公乞師可見。公子馮出奔鄭，鄭人欲納之。（《左傳雋》眉）李行可曰：“按馮之奔鄭也，欲因鄭以求入也。吁之告宋也，欲伐鄭以除馮，吁豈爲殤公計久遠哉？蓋歆以除馮之利，則我得因宋以報鄭怨，以合諸侯，而天下將忘我之篡而不吾事。豈知石碏首義，計執于陳。則吁之睦于陳者，安知非天所以假手而爲石碏地哉？”（《左繡》眉）此篇前案後斷，斷之妙，妙于正喻夾寫。案之妙，妙於賓主互用。蓋此篇自以州吁爲主，經卻以宋主兵。文於三國，獨詳告宋，便令宋出一頭地。然後輕輕將陳、蔡方睦合到衛人伐鄭，只依經平點，而賓主了然，敘事最有手法。議論之佳，乃有目共睹者耳。（《評林》眉）陳傅良：“凡公子奔，非其罪不書。”今案：前言“使馮出居於鄭”，原宣公之意而言。此言“出奔”，又自忿怨言之。兩通其意也。”（高嵣眉）中一截應前好兵，伏後殺州吁于濮張本。州吁之無成，先于衆仲口中發之，亦左氏慣伎。“以德、不以亂”是此截之主。及衛州吁立，（孫琮旁）次接入衛。將修先君之怨于鄭，而求寵于諸侯，以和其民，（孫琮旁）“和民”是章旨。（《左繡》眉）三項以“和民”爲主，修怨求寵，皆所以爲和民也。亦語語爲“亂”字起本矣。（《約編》眉）敘事中推出隱情，最見筆力。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鄭以除君害，君爲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則衛國之願也。”（《評林》眉）鄒訐士：“子馮既在鄭矣，而又欲爲鄭除其害，此正衆仲所謂阻兵安忍。”《論語》朱注：“賦，兵也。古者以田賦出兵，故謂兵爲賦。”按：調亦賦也，晉平吴，制户調，見晉《食貨志》。宋人許之。於是，陳、蔡方睦于衛，（孫琮旁）再出陳、蔡。故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左繡》眉）只五日耳，便有死生契闊之痛，民之不和可知已。（《評林》眉）家鉉翁：“是役本衛志，而序宋爲首，責宋深矣。宋公書爵，目其人而貶之也。”汪克寬：“《邶風·擊鼓》詩《序》云：‘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經書衛人於蔡人之下，所以誅文仲黨惡而忘讎。”

公問于衆仲曰：“衛州吁其成乎？”（《約編》眉）左氏敘戰之勝負，國之興亡，人之禍福，往往先之以卜筮或謠言，或旁觀之論，極爲生色。對曰：“臣聞以德和民，不聞以亂。以亂，猶治絲而棼之也。（孫琮旁）喻言、正言交互迴合。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無衆；安忍，無親。衆叛親離，難以濟矣。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韓范夾）祖龍既並天下，而征役不休，虐用其民，所以身死未幾，普天同叛。今州吁强不若秦，才不若始皇，而即位以後，稱兵無已，安得不敗？於是乎不務令德，而欲以亂成，必不免矣。”（文熙眉）汪道昆曰：“議論妙品。‘以亂’句法。‘棼之’字法。”（《測義》夾）汪克寬氏曰：“衆仲不言其元兇大憝，而但云阻兵安忍，蓋君臣之義不明於天下久矣。”（孫鑛眉）一泛論，一州吁，作四節相錯，最鍊有態。（《文歸》眉）王納諫曰：“筆勢迴旋多姿，而氣色蒼厚。”（《快評》尾）鄭有共叔段之亂，宋有公子馮之事，衛有州吁之變，三國皆從弟兄上起見，一奇也。鄭有共叔段之變，衛即爲之伐鄭，取廩延。宋殤公即位，鄭即欲納公子馮。衛有州吁之難，宋即輔之以伐鄭。各人皆有弟兄之難，卻偏要與他人弟兄分上事，二奇也。又其事皆在隱、桓之間，隱、桓兄弟尤難言之，三奇也。豈氣機至此，人亦不能自主乎！曰：“將修先君之怨于鄭，而求寵于諸侯，以和其民。”是伐鄭一事，州吁有此三個主意在内。州吁弑其君而民不和也，故州吁圖所以和之者。然好兵之人，所見無非是兵，而兵豈和民之具哉？故“修先君之怨于鄭”一句，從州吁平日好兵中來。“求寵于諸侯”一句，從州吁平日有寵中來。然修先君之怨于鄭，猶是當時實事。求寵于諸侯，則竟是左氏妙文矣。蓋此處“寵”字即後文“成”字，左氏故作“寵”字，圖與前篇相映耳。（孫琮旁）轉語作結，文勢遒緊。（孫琮總評）宋穆公讓侄，可謂晚近高義。公子馮處之淡然，亦自曲體乃公心事。乃州吁以弑君之賊，導宋伐鄭，雖曰修怨，實于宋之父子、兄弟間，惡其相形，而欲以分謗也。觀其“以除君害”一句，情詞狠毒。蓋公子出而殤公伐之，殤則惡矣。惜乎宋人不知而入其計，竟許之耳。至衆仲一對，寥寥數語，料事井然。一段泛論，一段州吁，兩兩夾發，遂將“欲以亂成”字緊繳“州吁其成”，“成”字交互廻合，宕而能鍊，後來絶大奏疏，皆不及此筆力。（《左繡》眉）問一衛州吁，却置兩“夫州吁”，一意分作兩層説，妙甚。既以兩“夫州吁”提頭作對，中間又夾入一“夫”字，便滅去比偶之跡。而“兵”字承上轉下，雖對而實遞，筆法最佳。凡三點“亂”字，斷煞州吁。“難以濟矣”應“棼之”，暗接“成”字。“必不免矣”應“自焚”，明結“成”字。而“德”字、“亂”字，前提後應，首尾回環，章法極整又極圓也。（《約編》尾）此爲殺州吁于濮張本，州吁之無成，先于衆仲口中發之，是左氏慣用家數。連設二喻，俱以“夫州吁”接之，章法匀整。“阻兵”接前篇“好兵”來。（昆崖尾）敘州吁也，卻以宋、鄭情節説起，借魯君臣口内收結，鑄局變化，用筆跳脱。左氏文有自己論斷作結者，有即於敘述中借他人論斷作結者。此篇其一也。以敘述爲結斷，今人無能之者。以伐鄭起案，則“安忍”是賓，“阻兵”是主。文用平敘，而“兵猶火也”特地提喝，亦錯綜，亦分明。“治絲”一段，決其難成。“自焚”一段，決其且將有禍，亦是一層剥進一層法。兩段俱跟“成”字，首暗應，次明繳。兩段俱發“阻兵安忍”，首明提，次暗照，即意不换處亦必换筆。（《左傳翼》尾）州吁弑君，國人不順，欲使民和，惟有求寵諸侯一策。諸侯何以得寵？又想出修怨一層，庶幾民可見諒，得會諸侯，大位已定，國人自無如之何矣。此所謂“不務令德，而欲以亂成”也。佳兵黷武，亂亡比比，而況篡弑之徒？兩呼州吁，以決其必無成功。“難以濟”、“必不免”，首尾相應。經以宋主名，而傳專言衛者，以告宋而連陳、蔡之師，其兵端開自衛也。經罪黨惡，傳惡首禍，錯經以合異，實依經以辨理，此固無忝素王功臣也。兩喻錯綜，議論精純，包括漢唐以後諸名臣無數論兵奏議。（盛謨總評）上下兩段，若脱離若不脱離，最妙。左氏先伏“求寵”一筆，露“和民”二字，以下極描州吁求寵，點出連兵伐鄭氣概，故作張惶以啓隱公之疑，卻已活繪出一阻兵以亂之州吁矣。故于衆仲口中，突接“不聞以亂”，則上下關竅皆通。神化至此，蓋左氏不傳之妙，非後人所能知也。（《自怡軒》尾）敘事簡而逸，衆仲兩設喻，兩提“夫州吁”，尤覺醒切有味。〈許穆堂〉（王系尾）四國伐鄭，州吁爲線索。因其事之情，以爲文之情，史家所同也。愈錯雜，愈清整，左氏所獨也。衆仲之言，亦是敘述，而斷案定矣。（武億尾）此篇前案後斷。斷之妙，妙于正喻夾寫；案之妙，妙於賓主互用。蓋此篇自以州吁爲主，經卻以宋主兵，文於三國獨詳告宋，便令宋出一頭地。然後輕輕將“陳、蔡方睦”合到“衛人伐鄭”，只依經平點，而賓主了然。（《學餘》尾）州吁不足論，衆仲之言，則萬世之良規也。是以聖人先去兵。（《菁華》尾）州吁以篡弑得國，不思輯和人民，而顧輕用其力，此固其好兵生性使然，而其得禍亦卒以此。觀宋人許州吁之請，則殤公之刻不忘情于公子馮可知，亦大負乃叔之用心矣。（闓生夾）插入此段，通體俱振，所謂精神旁溢處也。又案：左氏於事之論斷，每借他人口中言之，不另起波瀾，最是全書勝處。

秋，諸侯復伐鄭。宋公使來乞師，公辭之。羽父請以師會之，公弗許，固請而行。故書曰“翬帥師”，疾之也。（《評林》眉）《補注》：“翬與無駭、溺俠稱名，皆當從二《傳》‘未爵命’爲正，左氏不知此義，見翬、溺不書屬而事惡，皆曰‘疾之’。至桓三年翬始稱公子，不得其説，則曰‘修先君之好，故曰公子’，由所考史法未備，又不能闕疑故也。”諸侯之師敗鄭徒兵，取其禾而還。（《左繡》眉）徐揚貢曰：“四段插兩喻，文如錯繡，尤妙於不説盡。古人唯善用虛，故少以勝多。”此節雖爲翬帥師解斷，卻不重論翬，故只以“疾之也”三字輕撇，而前後于宋公乞師、諸侯敗鄭特詳。總寫州吁欲以亂成，作前後兩篇過脈耳。傳有題面在此，而文意在彼者，此類是也。（《左傳翼》尾）魯、宋既合交以謀鄭矣，州吁使告，特未及魯耳。“州吁其成”一問，隱公煞有深意，設衆仲以有成對，則宋使來乞師，公必不辭，無待羽父固請而行矣。今羽父雖擅以師會，而魯、宋之交實攜於此，所以次年入郛之役，宋來告命，因使者“未及國”一對，公遂不往救，而鄭因來渝平，公亦遂背宋即鄭矣。隱公初年文字，文意極簡，而來蹤去跡，極草蛇灰線之妙，讀者正須連合以觀，曲尋其血脈所在。（《補義》眉）乞師是吁，而轉托却從遇清來。徐退谷曰：“以伐鄭起，以敗鄭結，見‘州吁欲以亂成’爲上下篇過脈。”（王系尾）此篇是翬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傳。公辭而羽父請之，惡矣。弗許而固請之，抑又惡矣。履霜之漸，使人栗然。與上篇同一事，而意存乎疾翬，故自爲一篇。

州吁未能和其民，厚問定君於石子。（《正論》眉）石碏能以父殺子，王導不能兄制弟，乃至假手除憾，尤托滅親之義以欺天下，幽冥之中，良負碏矣。（《左繡》眉）此篇傳殺州吁，自應以吁爲主。然石碏難處，又不在吁而在厚。文從州吁未能和民敘起，已立一篇之主。而一則曰“厚問”，再則曰“厚從”，三則曰“厚與”。涖、殺兩兩對寫，而中間直稱二人，不分首從，至末單以“大義滅親”贊碏爲純臣，卻全注重厚一邊。蓋論事則吁主而厚賓，論文則吁賓而厚主。看他起處從主入賓，結處反賓爲主，中間由平而側，安放無跡，手法絶佳。尤妙在重寫石厚而仍不略州吁，結“惡州吁”三字，尤帶得法密。左氏於賓主互用，尤有並行不悖之妙。不可不深思而熟玩之也。（《約編》眉）接前篇“和民”説來，和民以德，州吁不務令德，故未能和其民。（《補義》眉）經書殺吁自以吁爲主，碏却將厚爲引線，即從厚發機，而吁乃應手而斃。末段似較重殺厚，故急點“惡州吁”三字，連“大義滅親”亦收入“惡州吁”中，而碏之爲純臣，正不徒在滅親也，賓主極分明。魏冰叔曰：“細細商量，腸寸斷矣。禁之不可，腸斷何言？稍存惻怛，必爲所窺。”（高嵣眉）後一截了州吁弑君案，見石碏討賊濟變，其才其智，卓絶千古。合前截諫詞觀之，真乃心社稷之臣，益知“乃老”二字，乃沉機觀變大作用，至此方得藉手也。大義滅親，亦因其不可化誨，非是不教以義方，前後關合，縝密不露。“大義滅親”一句，是此截之主。（方宗誠眉）州吁既自立爲君，必有死黨，石厚又助之，則機事不可以不密。故詭辭以答，令其如陳，方可解其黨而借陳之手以誅之也。此碏之才不可及矣。石子曰：“王覲爲可。”（韓范夾）此計若出於石厚，而碏不聞，則州吁之事定矣。（《評林》眉）《翼》：“王覲，覲王也。父子之間，遂至用譎，石子至此，可憐矣。”按：《禮·曲禮》諸侯北面見天子曰覲。曰：“何以得覲？”曰：“陳桓公方有寵于王，陳、衛方睦，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左傳雋》眉）朱魯齋曰：“此時陳桓公尚存，未有諡號，石碏不應稱桓公，此左氏之誤也。”（闓生夾）徑敘州吁之敗，恐文字直率，故借“定君”一問入手，而石碏定謀不煩更敘矣，此爐錘之妙也。厚從州吁如陳。石碏使告于陳曰：“衛國褊小，老夫耄矣，無能爲也。此二人者，實弑寡君，敢即圖之。”（《便覽》眉）數語一氣讀，愈覺悲憤。（方宗誠眉）辭命沈痛，聲淚俱下。陳人執之，而請涖于衛。九月，衛人使右宰醜涖殺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乳羊肩蒞殺石厚于陳。（《左傳雋》眉）李行可曰：“州吁弑君而立，未列於會，故不稱君，故經書曰‘衛人殺州吁於濮’。”（《左繡》眉）明是石碏，却目以衛人。雖曰國討之辭，然作者正特特襯托下文殺厚單出一人之意，以見其爲大義滅親之嚴且斷也。此種筆法，獨史公得之耳。

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方宗誠眉）“大義”二字，一篇之主。其是之謂乎！”（文熙眉）汪道昆曰：“辭令能品。‘即圖之’、‘請涖’皆字法。”（《快評》尾）桓公立而石子老，立身局外以待事之變，則若石子者，固能成事之人也。然老臣苦心，顧必用之於其子，亦可悲矣。石子曰：“能定君者，王也。”然必“覲而後可”，當以“王”字爲句。寥寥數語耳，無不盡之情，無不達之意，歎後人連篇累牘之無益也。君子之贊石碏也，非美之，蓋傷之也。以爲純乎君臣之義，則傷于父子之親矣，然豈老臣之得已哉！（《彙鈔》眉）子從弑君之賊，國之大逆，不可不除，故云大義滅親。（魏禧尾）魏禧曰：“石碏預諫於前，滅親於後。愚以朝陳請覲，而分誅吁、厚于濮于陳，其忠其智其略，冠絶千古，曉然易見。獨其所以不動聲色而除大奸、濟大變，最爲深心妙用者有三，左氏隱而未發也。一在‘禁之不可’，一在‘桓公立乃老’，一在‘使告于陳’，請得論之。厚與吁遊而碏禁之，未嘗不愛其子也。然厚之暱吁，爲日已久，碏何以不嚴禁其子，使至於弑君而後誅哉？蓋所謂禁之不可者，必非一禁而遂已也。碏能以至忠之道殺其子，必能以至慈之道愛其子。義方之訓，碏能言于莊公而不能行於厚哉？將必有極其誠懇諄切而不從者，極而不從，是厚之從逆已堅也。碏復嚴加督責，則不肖之子，必漏言於吁。吁、厚同心，疑碏，必不問定君於碏，碏縱有朝陳請覲之善策，吁、厚必不信從。始知禁厚不可之後，奸謀日合，逆形已著，碏不得不辦一片殺子之心，而不幾微露於形跡。豈惟殺子之心幾微不露，其平日動静語嘿必有不失其親愛之常者，使厚坦然安之。雖桓公既弑，仍以其父爲同心，故慨然以定君問父。朝陳之請，厚遽信之，而吁亦不疑也。州吁有寵，桓公既立。是立者不寵，而寵者不立也，亂之生也必矣。碏於此時上不能使君從其言，下不能使子守其訓。吁勢已成、黨已盛，而苟禄以需禍，非大臣之節也。故殺身而無益于國，不若全身以爲後圖。若碏不急老，則坐視吁之驕恣，既非大臣謀國之忠。裁抑之或陰圖之，則權不在己，勢不可爲，而徒以激州吁之怒，故惟有退其身以觀變而已。吁、厚既如陳，碏使告陳誅之，其事甚難，碏言之若甚易者，而陳人果爲執之，碏何以得此于陳哉？春秋時弑君之人，爲他國所執，有要賂於其人而遂定之者，有要賂于其國而後誅之者，使陳人以碏之告執吁，要賂而助之，則吁必反，碏必死矣。然後知碏平日于陳，必有腹心之交，正直之人，能操陳國之政者，故一言而亂定也。或謂桓公母家于陳，碏與陳侯有謀，故能成事。夫婚姻之國，輕義重利，春秋時皆然。宋執鄭突以求賂，獨非母家乎？苟無正直腹心之交，碏其可恃哉？且當時母家若果可恃，則吁、厚必生疑而不敢往矣。古人作用有在於言語文字之外，使人深思而得其故。若徒以殺子爲難，尚非篤論。郗超之父，曹丕之母，皆以子之緩死爲恨，然則大義滅親，固君子所必出也。作如此驚天動地事，而後謂之純臣。蓋人臣爲國有一毫身家子孫之見，一毫功名利害之見，一毫固執偏私之見，便是夾雜。夾雜一分，便損卻一分忠矣。歐陽憲萬先生曰：‘《易》贊乾德曰剛健中正。純粹，精也。不剛健中正則不可以純粹，後世所謂純者，謹守繩墨，無大過舉而已，豈不誣哉。’大義滅親，前此者周公之于管、蔡是已。霍光惟不知此，遂以蓋世忠勳，卒罹滅族之禍，而後人有不學無術之譏也。惜哉！此等作用，須要看石碏一段忠厚惻怛處。不然，學術稍偏，甚之爲吴起之殺妻，輕之爲樂羊之食子矣。《左傳》中作用深狠者頗多，或以濟其私惡，或偏而不正，未有若此舉之光明正大忠厚者也。愚故表而出之，以爲《左傳》第一篇文字，學者不可輕易讀過。除吁作略，智謀之士或有能者。合‘義方’、‘寵禄’之諫觀之，先事豫防，則非老成忠厚、明於大計者必不能矣。觀此則不特碏之禁子，原是愛厚。其諫莊公，並是愛吁。即殺吁亦豈碏本心哉？凡君子于小人，苟非事勢急迫，則必教之不改而後誅，若我初無防閑之方，哀矜之誠，及其惡著而屠之，若犬豕然。雖國法大明，人情大順，終非君子之用心矣。”任安世問曰：“石碏既知其子從逆，勢不可挽，何不於其未弑君時除之，以孤州吁之黨，且使其子免於弑君之惡，不亦可乎？”曰：“殺厚則吁得爲備，吁之黨不止一厚，是殺厚無救於吁之亂，而祗以啓吁之疑也。”曰：“厚既無疑於碏，家庭密邇之地，起居飲食，何在不可殺厚？安見厚死而吁必知碏之殺之乎？”曰：“碏陰殺厚，吁縱不疑，而吁之動静，碏難與知。事機之來，不得乘便，是碏終難圖吁矣。即以後事觀之，如陳之謀，非厚曷濟？故碏不在於速殺厚也。”曰：“君子爲忠，當使天下後世共白其志。按碏老于莊公，則此時年已高矣，假令碏先死而後難作，則始縱其子之罪誰爲白者？不甚于霍顯毒后，光猶不知乎？”曰：“古人做事只認得道理的確當作，識得時勢機局必如此做方濟事，便一意行之。至於事未成而身死，身死而蒙不韙之名，俱未暇想也。且如武氏未夢鸚鵡而狄梁公死，豈不一依阿女主之人耶？蓋不圖事之必濟，而汲汲表己之心，全己之名，雖是忠心爲君，未免夾雜自爲意思在内，此碏之所以爲純臣也。”謝文洊曰：“碏退身觀變，乃遲至十六年之久，必待君弑而後討賊，謂之坐失事機可矣。”曰：“事固有不可爲者，若徒執先事爲言，則古今討賊之人，皆可被以失機之罪矣。州吁弑逆未成，乃欲以告老之大夫，擅殺專兵之介弟，豈易易哉？共工庸違象恭，鯀方命圮族，堯已知而必待舜誅者，亦以罪惡未著故耳。觀碏前之豫諫，後之討賊，忠智勇略如此，則十六年間，決是理勢實不可爲，而非坐失事機也，明矣。”魏世傑曰：“陳人不居除惡之名，而請涖于衛，使其國法大著，非識大體者不能。不然，如齊襄公殺子亹、轘高渠彌，豈不赫然義舉哉？于此益見石碏交人得力。”（《分國》尾）州吁能攘君位，不能攘民心，思求寵于諸侯以固其勢。石碏無機可乘，得石厚一問，曰“王覲爲可”，兩人如陳，而虎離穴矣。一殺於濮，一殺于陳，真千古快事。（《左繡》眉）唐錫周曰：“考叔純孝，石碏純臣，弁冕金書，千秋華袞，傳之所以翼經也。”孫執升曰：“讀告陳語，至今凜凜有生氣。懷光有子，石厚有父，皆能立大功于君國，而不能變逆節於家庭，其不幸豈非天耶！”（美中尾）魏勺庭曰：“親親，義也。滅親，不義也。而曰‘大義滅親’，始知滅親之事，蓋小仁小義小忠小信者所不能爲。此四字開千古不敢開之口，立萬世不可易之法。大義滅親，前此者，周公之於管蔡是已。霍光惟不知此，遂以蓋世忠勳，卒罹滅族之禍。而後人有不學無術之譏也。惜哉！”（《約編》尾）此篇完結石碏一案，由初諫，至討賊，合看見其乃心社稷也。大義滅親，因其不可化誨，非是不教以義方，左氏文字縝密不漏如此。（《左傳翼》尾）討賊何以必于陳人，豈以戴媯大歸後，陳人皆欲得州吁而甘心耶？定大計者無過於密，絶妙機關，總在因“定君”一問爲之畫策，令他不知不覺，自投羅網，不知此老何以智深勇沉至此。嗚呼！前此二年，結舌箝口，難矣。今兹八月，破涕爲笑，尤難。吾不知石子于夜静無人時，幾許咄咄書空也。從來嬖子配嫡，多由父母溺愛而生。叔段、州吁，皆鄭、衛之庶孽殘賊子也，一則母愛，一則父寵。“欲與”、“請事”，鄭人憂之；“將立”、“乃定”，衛臣懼焉。然而武公弗許，亟請何爲？莊姜雖惡，弗禁自若。請京收貳，適成不義不匿之愆。破義淩長，豈有能降能眕之目？何則？母也無力，繕甲者無虞滋蔓之難圖；父兮有權，好兵者終憂寵禄之太過也。又況莊之才足以制叔段，桓之力不能勝州吁，情事更有不同者乎！向使“早爲之所”，鄭伯聽祭仲之謀；“弗納于邪”，衛侯受石碏之諫。則伐京伐鄢之乘，可以不出；于濮于陳之使，可以不勞。而乃遺母匡君，必待考叔借箸而告；朝陳請覲，致令石碏含淚以陳。不匱錫類，主臣並榮；大義滅親，家國俱破。孝子有母，純臣無兒，左氏于此三致意焉。爲人君父者，其亦慎其所愛，毋貽臣子之憂而可哉！（《便覽》尾）題是殺州吁，而碏難處者，不在彼而在厚。文之妙，在“厚問”、“厚從”、“厚與”等字，重寫石厚，而仍不略州吁。結處“惡州吁”三字，尤帶得細密。是篇初意從祧，故附見於此。〈芳輯評〉（文淵尾）定大事，始以從容，終以猝發，狄梁公之反周爲唐，王沂公之計去丁謂，事雖不同，皆得石子之意者。（高嵣尾）俞桐川曰：“寫逆黨之盛，毒龍猛虎。寫孤忠之苦，烈日嚴霜。通篇以‘好兵’、‘和民’四字作連貫。惟好兵，故能戕其君，聯其與國。雖以石碏之忠，勢不能敵，久而後誅之。惟不能和民，故雖結好强援，請命天子，而迄于無成。是篇中着眼處。直諫于莊，藏身於桓，定謀于陳，割情於厚。敘純臣作用，段段精神。前幅罪莊公，中幅罪州吁，末幅罪石厚，此是一篇文字，向來選本分三段，又刪去‘會清，翬帥師’二段，不知此二段皆爲衛事，且連絡上下，使文有斷續起滅之妙，小儒固不解也。”（《自怡軒》尾）石碏告老，距此已十六年，而乃心社稷，不忘討賊，謂之純臣，宜也。〈許穆堂〉（王系尾）“純臣”二字贊得好，明不得爲慈父也。遇值其窮，則亦周公之過而已矣。雖然，碏既絶厚，使從國刑不猶愈於自殺乎？（武億尾）論事則吁主而厚賓，論文則吁賓而厚主。看他起處從主入賓，結處反賓爲主，中間由平而側，安放無跡，手法絶佳。（方宗誠夾）《左傳》開首贊潁考叔，所以教孝；贊宋宣公，所以教友；贊石碏，所以教忠；論周、鄭交質，所以教忠信。（《學餘》尾）大義滅親，天道也，石厚無生理矣。（《菁華》尾）州吁之被紿，石碏之深謀密計，石厚爲之子而不及覺，想其家庭中不露聲色之妙。使酈商而知此，則不待人之劫己，而所以去吕氏者必有道矣。石碏口中稱陳桓公，是時桓固尚在，安得有諡？此左氏引用舊史，偶不及檢處。戴媯大歸於陳，而莊姜送之，誦《燕燕》之詩，有“先君之思，以勗寡人”之語，想其臨歧分手，必有謀及君國大計，而不無兒女私情。其“于野”、“于南”，正恐耳目較近，將洩其情也。州吁之死，戴媯必與有力焉。特其事秘，人不能知，史家亦無從涉筆及之耳。

衛人逆公子晉于邢。冬十二月，宣公即位。書曰“衛人立晉”，衆也。（《評林》眉）李廉：“晉與子朝皆不宜立，晉爲國人所與，子朝獨爲尹氏所與，故書法異。”按：冬十二月以下傳并注，明本或脱，今補之。（《賞音》尾）石碏告老，距此已十六年，而乃心社稷，不忘討賊，謂之純臣，宜也。然不即圖之者，緣州吁篡立，即與宋公、陳侯、蔡人伐鄭，魯公子翬亦帥師與焉，四國連兵以定其位，故久而後得行其謀耳。蔣覺周先生曰：“陳人從碏之言如響，蓋有可取必于陳者，並非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