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八年

【經】八年春，宋公、衛侯遇於垂。（《評林》眉）任伯雨：“齊侯將平宋、衛於鄭，衛侯既不敢違齊侯之命，又不能釋鄭國之怨，有異志焉，故先遇于垂。”三月，鄭伯使宛來歸祊。庚寅，我入祊。（《評林》眉）《增補合注》：“書入者，逆詞，我不當受而遽有之也。”夏六月己亥，蔡侯考父卒。辛亥，宿男卒。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侯盟于瓦屋。（《測義》夾）陳傳良氏曰：“有參盟而後有主盟，然則盟主之興，其亦有感於私黨分而約劑亂歟！”八月，葬蔡宣公。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於浮來。（《評林》眉）家鉉翁：“凡公與强國大夫盟，不書公，乃諱强國之以無道加于公也。與小國大夫盟則不諱公，以公自欲與之爲盟，非彼小國大夫要功也。”螟。冬十有二月，無駭卒。

【傳】八年春，齊侯將平宋、衛，有會期。宋公以幣請于衛，請先相見，衛侯許之，故遇於犬丘。（《左繡》眉）重一“請”字，見其殷勤之意，此真交如醴者。（《評林》眉）金聖歎：“宋請先見衛，必有私語不可聞之於齊者，而齊侯或無平怨之公心，衛亦知之，故許而先爲犬丘之遇。”李廉：“鄭之怨衛，因公孫滑。宋之怨鄭，因公子馮。其説似有據。然考之於經，後此瓦屋止三國參盟，而不及鄭。十年入鄭伐戴之師，又三國爲黨以仇鄭，則宋、衛此謀蓋有志於從齊黨，而無意於鄭憾也。齊僖亦不過假此以求諸侯耳，豈真有平怨之本心哉？”

鄭伯請釋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祊易許田。三月，鄭伯使宛來歸祊，不祀泰山也。（《測義》夾）愚按：鄭伯利在得許田，其謀萌於渝平之時，而未敢訟言於魯，故不憚委先祖所受之土地以與魯，此以利餌魯之術也。而隱不之覺，卒爲間齊於宋，以成敗宋入許之計，而後鄭乃終得許田，先儒謂鄭莊小人之雄也，其然哉！（《左繡》眉）鄭可不祀泰山，魯何故不祀周公？此以無用易有用也。苟非貪許，胡爲是汲汲也哉？（《左傳翼》尾）諸侯于京師有朝宿之邑，于泰山有湯沐之邑，皆天子所以待勳戚，不常有也。王不巡守，鄭以祊田無益，而欲易許田，究之王即無方嶽之會，諸侯豈可廢朝覲之事？鄭即欲棄祊，魯斷不可以棄許。以祊易許，是明以無王加魯也。魯而入祊，則受鄭餌而陷於大惡矣。特隱公雖入祊，而猶未肯以許田予之，故桓元年復有璧假之舉。桓以篡立，急欲結鄭，許田始爲鄭有。以祊易許，鄭莊之請，隱公不予，鄭烏得强之？非此時鄭但歸祊，無一語及許田也。鄭何以有泰山之祀？天子祭泰山，鄭往從助祭，故有湯沐之邑，邑内别有廟以祀桓、武之神。亦猶魯朝覲王城於朝宿之邑，别立周公廟以祀之也。廢泰山之祀，是不祀桓、武矣。不祀桓武而祀周公，豈欲魯以祀周公者祀桓武乎？田可易而廟不可毁，易祊之舉，胡氏以爲無王，余更以爲無祖。公既不以許田予之矣，胡爲入祊？先祖受之先王者本不可易，攘人之有而不以爲報，又豈可以爲訓乎？書云“入祊”，明與兵取同也。祊田近魯，魯所欲得。許田近鄭，鄭所欲得。彼此相易，本屬情願。特隱公以狐壤之辱，積憾于鄭，鄭雖渝平，其憾未釋。以祊來歸，冀得其歡心，而離魯、宋之黨。後又取宋郜、防以歸之，隱公不死，許田終亦必爲鄭所得。蓋魯要鄭而得祊，鄭亦詐魯而冀許，以利相接，實以詐相欺。鄭莊爲奸人之雄，不得所欲，固不止也。（《評林》眉）《附見》：“鄭釋泰山之祀已由貪許田之汲汲，然魯安可不祀周公乎？衰政可哀耳！”《補注》：“桓元年傳曰：‘鄭人請復祀周公，卒易祊田。’則我入祊後，事嘗中輟，桓公篡位而脩好于鄭，故復許之，無可疑者。率謂祊與許田是二事，遂疑祀周公爲左氏附益，不亦過乎！”（王系尾）此篇惡鄭莊，而魯之失自見。時王雖不巡狩，安知後無令辟？泰山之祀，不可廢也。魯、鄭雖同姓，各有所承。周公之祀，非鄭所得與也。釋所當祀，而祀所不當祀。侮慢天子，蔑棄王章，罪可勝誅哉？且鄭實非欲祀周公也，貪許田之飾詞也。故申言不祀泰山，以明著其無王之罪。嗚呼！己方以齊人朝王，而欲廢魯朝宿之邑，奸人肆惡，其不能自掩如此。

夏，虢公忌父始作卿士於周。（《左繡》眉）不曰周以虢公爲卿士，而曰始作卿士于周，分明於寤生爲眼中釘也。妙筆！（美中尾）金仁山曰：“鄭伯争政之由，桓王伐鄭之故。”（王系尾）此篇止一句，而前後呼應，乃十餘年中一大關鍵也。玩一“始”字，則虢公與政之難，周王綱紀之衰，鄭莊把持之固，積怨之深，有不可勝言者，而已和盤托出矣。

四月甲辰，鄭公子忽如陳逆婦媯。辛亥，以媯氏歸。甲寅，入于鄭。陳鍼子送女。先配而後祖。鍼子曰：“是不爲夫婦。誣其祖矣，非禮也，何以能育？”（韓范夾）舜尚帝主，而父不知，終不謂之誣祖，度其大小，量其情勢也。故禮有正變，事有經權，今公子忽當正禮之行，而草草苟止，莫之禦而不爲，宜其及也。（《分國》尾）告于莊公之廟而來，楚虔且然。蓋婚以嗣親，故先告祖。先配後祖，忘其身之所自來，是不爲育計也，宜其不終。後齊欲以文姜妻之，辭以父命，豈有父而無祖乎？（《左繡》眉）如陳、入鄭，所謂先配後祖也。横插“送女”句於中，則先配後祖，便向鍼子目中看出一宗成案，令下斷語有根，敘法入妙。“不爲夫婦”貼“先配”，“誣其祖矣”貼“後祖”，“非禮也”承“誣其祖矣”作斷，“何以能育”承“不爲夫婦”，又轉一層。四句只兩意，而一順一逆，不板不直。（《左傳翼》尾）夫婦人倫之首，《易》始乾、坤，而重咸、亨，《詩》戒淫佚，《禮》謹大昏，《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其鄭重也如此。鄭忽逆婦，奉君父命，親自往迎，可謂不失禮矣。惟自周如陳，逆婦以歸，始告於廟，人皆謂之從權，陳鍼子獨以誣其祖譏之。蓋既已成昏，何妨歸國告廟而後逆婦？可見禮之繩人甚嚴，而婚姻之道，毫不可苟。鍼子送女，親見其事，特發此論，亦可見識大識小，未墜在人之意。（《補義》眉）前不點明“自周”二字，而於送女者看出“後祖”，横擔格。而上案下斷，皆奕奕生動。（《評林》眉）周謙亭：“四月甲辰，忽自周如陳。”按：公子圍事見昭元年，莊王，圍之祖；共王，圍之父也。（闓生夾）左氏此等處最多，皆逆攝後文成敗，用筆特爲警矯。

齊人卒平宋、衛于鄭。秋，會于温，盟於瓦屋，以釋東門之役，禮也。（《左繡》眉）齊僖小霸，當在此等處。然“卒”字寫出勉强，已伏後事之根。（美中尾）志齊僖小霸之始也。僖自入春秋，於石門盟鄭，於艾盟魯，又今盟宋、衛，豈真有心平怨哉？假名以求諸侯爲摟伐計耳。張西銘曰：“宋、衛遇于垂，齊平宋、衛於鄭也。宋、齊、衛盟于瓦屋，齊卒平宋、衛於鄭也，此左氏之文也。然以經考之，遇垂而鄭不聞，盟瓦屋而鄭不與，鄭豈受平者哉？東門之役，衛、鄭怨淺。長葛之役，宋、鄭怨深。公子馮在鄭，宋殤未嘗一日忘也。亟欲去馮而合鄭，鄭莊必不從，是故瓦屋之盟，絶鄭非平鄭也。”（《補義》眉）玩“卒”字，若齊已平宋、鄭，一會一盟，似鄭亦與，以起下告平三國，皆極寫齊僖求霸之殷，而正意於魯臣語中暗會鄭不受盟之意，空靈極矣。（《評林》眉）陸淳：“左氏曰：‘以釋東門之怨，禮也。’趙子曰：‘諸侯結盟本非正道，有何令禮？’”

八月丙戌，鄭伯以齊人朝王，禮也。（《左繡》眉）寤生是當時一極有作用人。（王系尾）此篇直以禮許鄭莊，不復慮後人直以鄭莊爲有禮者。蓋以齊人朝王，誠不可不以爲禮。而所以以齊人朝王之意，則傳文前後發明，瞭然易見也。若止逐篇發付，而心眼不能貫通，斯亦不足與之讀書矣。

公及莒人盟於浮來，以成紀好也。（《評林》眉）徐九一：“魯既受鄭賂，將空國以赴鄭之求，恐莒議其後，故成紀好而盟之。”〖編者按：凌稚隆作趙鵬飛語。〗

冬，齊侯使來告成三國。公使衆仲對曰：“君釋三國之圖，以鳩其民，君之惠也。寡君聞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分國》尾）此等舉動，僖公實開桓公之先，而獨病其與紀爲難，至襄公卒使大去也。（《左繡》眉）只三四語，凡用三“君”字、一“寡君”爲線索，此等處執着近乎穿鑿。其實作者于整調有整法，於散調又有散法，法雖不同，其聯絡片段則一也。舍聯絡片段，而但以亂頭粗服爲古文，鮮不爲滿屋散錢者耳。（《左傳翼》尾）張西銘曰：“宋、衛遇于垂，齊平宋、衛于鄭也。宋、齊、衛盟於瓦屋，齊卒平宋、衛于鄭也。此左氏之文也。然以經考之，遇垂而鄭不聞，盟瓦屋而鄭不與，鄭豈受平者哉？侵牧之役，衛、鄭怨淺。長葛之役，宋、鄭怨深。公子馮在鄭，宋殤公未嘗一日忘也。宋亟欲去馮，而合鄭，鄭莊公必不從，瓦屋之盟，絶鄭非平鄭也。”齊何以汲汲平宋、衛于鄭？蓋齊僖圖伯，欲釋三國之圖以鳩其民耳。前此嘗爲鄭求魯矣，而魯不之應。今又爲鄭而平宋、衛，遇垂而鄭不與，又盟瓦屋以要之，下一“卒”字，有多少勉强在。盟瓦屋後，即使告魯，見三國既平，魯亦當釋憾。況鄭既以齊朝王，魯又受鄭祊田，且盟莒以成紀好，豈鄭人渝平而其交終莫之固也者？故瓦屋之盟，鄭雖不與，而遷就其辭以動魯，蓋欲借平宋、衛以動魯也。圖伯以合諸侯，德禮不能招攜懷遠，但以要結爲事，計亦左矣。零零落落，文不屬而意相承，寫來自有纍纍貫珠之妙。

無駭卒。羽父請諡與族。（《評林》眉）《補注》：“無駭固公孫，羽父請族者，爲無駭之子請也。若公孫之子死，然後賜族，則無駭爲終身無氏矣。”錢謙益：“‘謚’字，此傳寫誤，當以‘謚’作‘氏’。蓋公問族於衆仲，未問謚也。而衆仲對曰‘諸侯以字爲氏，因以爲族’，則問氏而對氏了然自明。又下‘公命以字爲展氏’，則用衆仲之説又明。”公問族于衆仲。衆仲對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爲諡，因以爲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公命以字爲展氏。（韓范夾）吐谷渾之立號亦然，後世夷狄，猶守此禮也。（《分國》尾）或以官，或以字，或以官與邑，五六言括盡萬姓通考。（《左繡》眉）此篇純用陪法。起以請諡陪問族，中以天子陪諸侯，以賜姓陪命氏，以胙土官邑陪以字爲氏，一路陪襯，跌出結局，筆力絶佳。“天子”段以“氏”字止，“諸侯”段即以“氏”字起，一倒一順，接緊而調變。以字爲氏，一篇之主。妙在安放中間，前後各以兩項伴説，亦常山率然勢也。（《左傳翼》尾）一命氏而有許多典制，可見先王文物之盛。衆仲博雅，在春秋實爲第一流人物，天子是客，諸侯是主，後於命氏，分出以字、官、邑等項，聽君自擇，尺幅中具無限賓主，賓現首尾，主藏於中，變宕簡逸，罕有其匹。（《補義》眉）汪云：“只‘諸侯以字爲氏’一句是主，前後則以天子陪諸侯，以賜姓陪命氏，以胙土官邑陪以字爲氏，皆賓也。春秋初年，文字極簡括。”（《日知》尾）古雅樸懋，左氏數典文字中不多得。（高嵣尾）“以字爲氏”，一篇之主，議論典核。衆仲博物，可方鄭僑。（方宗誠眉）敘典禮。公止問大夫之族，而對辭以天子、諸侯、大夫制悉舉之，文境乃博大。（闓生夾）此兩段，亦所以明隱公素好苛小禮節，故斤斤於此等細故，正見其無遠圖處，與前文意義一貫。兩段皆點明羽父，尤爲章法線索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