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报纸的用字问题
文字是有生命的,文字是属于大众的。谁能够运用大众所完全了解和欣赏的文字,谁就会得到广大读者的大力支持。
报纸是人民的精神粮食,它的重要性和饮食很相近。在文化教育水准很高的国家里,一般人宁愿少喝一杯咖啡,不愿少看一份报纸。例如英国,全国人口达五千万人,全国报纸销路的总量也达五千万份;平均每人有一份。只因报业发达,所以一般英国人的常识非常丰富。除了对生人要保持一些距离外,对于熟人,他们就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而他们常识的来源,离不开报纸。
为了使报纸普遍化,能够深入民间,所以报纸的文字,必须力求通俗,不但使大家看得懂,而且使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不然,谁也不肯花钱去看报纸。到了销路下跌的时候,广告也跟着走下坡,届时报馆只有关门大吉一条路。
谈到报纸的用字,这是最引起人们争执的问题。最近香港召开东南亚报业会议,各报的代表,对于这问题曾展开热烈的讨论。虽然因政治关系,中国各地没有派代表参加,但是海外各报多数都派人出席。
在过去,华文小学课本所用的生字,平均为三千五百字至四千字。战后形势转变,同时,大家对于用字问题有了新的认识,所以新编的小学课本,平均为2500字。
至于报馆,普通把字粒[1]分为两种,常用字为1753字,罕用字为7416字,其中罕用字,多是备而无用,实际上只用三千字。这次香港的报业会议,决定采用2600字,这和战后各地新编的小学课本的字数颇相近,可以说是明智的抉择。
当这个问题被提出的时候,一些顽固派难免要摇头叹息,说中华文化将从此没落。其实,这种冬烘[2]的观念,实在不值得一驳。因为文字的功用,并不在生字的多少,而在词句和成语的丰富。你瞧,数目字仅有十个号码,可是这十个号码,可变成无穷无尽的天文数字。同样的,英文仅有26个字母,可是这26个字母,可变成几十万生字。再进一步说,2600个生字,假如懂得自由运用,那么你就不难学到几万个词句和成语。问题仅在你肯学和不肯学罢了。
一般精通西文的人,都说英文的辞彙非常丰富,可是真正著名的作家,并不以辞彙丰富来表示他们的渊博。相反的,他们的特长,仅在于运用最适当的辞彙来表情达意罢了。
由于人事的复杂,时间的迫促,世界各国报纸的文字,都由复杂变简单,由艰深变平易。英国语文专家傅勒兄弟(H.W.Fowler and F.G.Fowler)在他们合著的《标准英文》(The King’s English)里提出几点,可以值得我们仔细考虑。(一)惯用字优于牵强附会的字;(二)具体字优于抽象字;(三)单字优于迂回曲折的字;(四)短字优于长字;(五)撒克逊字优于罗马字。
当五四运动时期,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提倡采用白话文,当时的保守派说白话文是引车卖浆人的文字,难登大雅之堂。针对这问题,胡适曾说;“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又说:“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的活字。”钱玄同也说:“司马迁做史记,采用尚书,一定要改去原来的古语,做汉人通用的文章。”这儿我们须牢记住一点,文字是活的,有生命的,那些和生活无关的没有生命的死字,让它们被送到博物馆里,给后代的考古专家慢慢研究。
还有一层,我们之所以赞成报纸的用字,仅限2600字,因为这对排字工友的效率将大大提高,甚至有办法制造机器,像西文的打字机一样,一打便得,用不着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去捡。到了那时,报纸的出版时间更会提前,给读者以莫大的便利。
话又说回来,报纸的用字固然应该力求通俗,但这不妨碍汉学专家费了毕生精力去研究或写作骈四俪六[3]典雅的文字,或声调铿锵优美的古文。好像普通人民所要求是物美价廉的米饭和面包,但这并不妨碍上等酒楼调制的山珍海错。
文字是有生命的,文字是属于大众的。谁能够运用大众所完全了解和欣赏的文字,谁就会得到广大读者的大力支持。
1966年10月11日
编者注:根据世界报业与新闻工作者协会(World Association of Newspapers and News Publishers)及国际审计发行量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Audit Bureaux of Circulations)于2013年发表的资料,全球报纸的销售量以日本为首,第二位是美国,第三位中国,第四位印度,第五位德国。但是,由于网络和电子媒介的挑战,各国的报纸销量都在下滑。
[1] 字粒: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要将记者的手稿变成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是要经过相当费时的工序。首先,熟练的排字工人,得根据文稿,从排字房架上所陈列的几百万枚以铅铸造的活字,俗称“字粒”一个个找出来,按次序排好,跟着还要布局,制版,才能印刷。
[2] 冬烘:胡涂、迂腐。唐郑熏主持考试,误以为颜标是鲁公(颜真卿)的后代,把他取为状元。当时有人作诗嘲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
[3] 四俪六:骈,并列、对偶;俪:成双、成对。指多用四字、六字句对偶排比的骈体文。出自唐代柳宗元的《乞巧文》“骈四俪六,锦心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