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历史系列(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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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朝灭亡后,从夏朝流传而来的九鼎,就像漂流瓶一样,漂流到了周朝,由商朝的最后一个首都——殷,搬运到周朝崭新的都城——洛邑,安顿在成周城的明堂当中,用以震慑天下。

张光直说:“王权的政治权力来自对九鼎的象征性的独占,也就是来自对中国古代艺术的独占。所以改朝换代之际,不但有政治权力的转移,而且有中国古代艺术品精华的转移。”[美]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第6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

因此,夏商周三代都城的漂移路线,同时也是九鼎的搬运路线。

四百年后,公元前606年,一位雄心勃勃的楚王挥师挺进到东周都城洛邑附近,这让周朝皇帝心中感到彻骨的冰凉。此时的周朝,早已天下大乱,皇权出现功能性萎缩,周王已成傀儡,再也无力展示自己的肌肉。于是,那些不忠不孝的诸侯们,就像惦记父亲的存折一样惦记起九鼎。有一天,兵临洛阳郊区的楚王,向周王派来的那个名叫王孙满的使臣打听鼎的下落,问道:九鼎到底是大是小,是轻是重?王孙满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再怎么论,你也与九鼎攀不上关系。

王孙满当时的回答,后来被史官一遍遍地书写过。他说: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

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春秋〕左丘明:《左传》,第170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0年版。


王孙满告诉楚王,鼎身上铸出的那些动物纹样,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是用来沟通天地神祇的灵物。它们张嘴的地方,风就从那里产生,巫师升天,也全靠它。因此,九鼎并不仅仅是用来显示政治权威的礼器,更是一种神器。只有在有德的君主面前,它才灵验。夏朝不灵了,它就来到了商朝;商朝气数尽了,它又来到周朝。如果君王德行兼备,那么鼎即使再小,它的分量也是重的;反之,鼎再大,它也是轻飘飘的。此刻,周王就把九鼎放在郏鄏,占卜已经预言,这只鼎可以传三十代,享七百年,这是上天的意志,是“天命”。周朝的德行虽然衰弱了,但是天命谁也篡改不了。所以,这九鼎,您还是别惦记了。

《左传》里的这段文字,不仅描述了九鼎的外貌,更让我们知道,在当时的观念中,万物之灵,都附着在鼎上,使这些鼎拥有了超自然的色彩。大禹创建夏朝,不仅依赖政治上的强势,更是“天命”所归。天的旨意,成为指导人间一切行为的最高准则。

后来的帝王从这一事件中得到启示,无不把自己描绘成“天命”的代表者。唯有如此,他的地位才会变得无可争议。而九鼎,无疑就成了对“天命”的证明。于是,它不再是作为历史事件的结局而出现的,而是成了这件事件的先决条件。公元前606年,楚王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鼎”,把得九鼎与得天下完全画了等号。九鼎的意义,从此出现了戏剧性的倒置,成为天下诸侯得到王权的一个条件。

公元前290年,秦相张仪向秦惠王的建议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他主张攻打新城、宜阳,以威震周室,周皇室惊慌之下,必然会将九鼎出让给秦国,以求自保。拥有了九鼎,依照版图和户籍,挟持天子来号令天下,天下就没有敢不听从的,秦王的霸业,可大功告成。〔西汉〕刘向:《战国策》,上册,第87页,北京:中华书局, 2012年版。

周朝灭亡后,九鼎下落不明。公元前219年,扫灭六国的秦始皇在东巡归来途中,在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听说九鼎又在大河中神奇地出现了,立刻乐开了花,派数千人下河寻找。就在他们用绳子即将把九鼎拉上来的时候,天空中突然飞来一条苍龙,一口咬断了绳子,九鼎又重重地摔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很久以后,它们荡起的巨大波纹才慢慢平复。

《资治通鉴》对这一事件的记载是:秦始皇东巡归来,过彭城,“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一册,第80页,北京:中华书局, 2007年版。

因治水成功而铸造的九鼎,自夏至周、在人间存在了两千多年之后,又回归了江河,再未进入世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