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牡丹阁

月色如水，静静从天穹倾泻而下，柔柔地为大地铺上了一层冷色。那个身穿墨羽绸衣的少年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靠着窗棂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银色的月光轻轻抚过他灰黑色的头发，细细描摹着他眼角的妖冶蛇纹，而后扫过鼻尖，在他淡色的薄唇上辗转，复又向下划过曲线完美的脖颈，在精致的锁骨上驻足，最后隐没在墨衣深处。微风玩弄着他身旁的红纱，时而挑逗似的附在他身上，时而又恋恋不舍般离开，但最终还是不舍得离他太远，又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少年一动不动，任由它们胡闹着。完美的银色轮廓令人痴迷，蜿蜒在眼角的紫更是摄人心魄，他就像一只诱人的魅魔，待到猎物靠近便一口吞下；又像暗夜中的神明，沉静安详又令人心生敬畏。

难怪连风月都动了情。

不知过了多久，轻扣门声打碎了这片宁静，“墨鸦大人，膳房新煮了红豆枣羹，奴婢给您端来了些。”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是绫萝。

火鸾临走前吩咐她好生伺候着这位“墨鸦大人”，若是敢有怠慢，回来必然要将她丢在花园里，好好滋补滋补那些妖艳的花。这火鸾虽说不过一个青楼艺姬，却也不是普通的艺姬，乃是最得牡丹阁阁主宠爱的花魁，性子又颇为奇怪喜怒无常，让一个半路捡来的人住在自己闺房虽然令人费解，但也毫不令人意外，因此绫萝只尽心尽力做好火鸾吩咐的，一日三餐都要小心地挑着适合这位大人的口味，不重样的羹汤糕点更是一日没有落下。怕大人不喜药苦，每次服药过后必然会奉上些新鲜水果，恐那位最位高权重之人都没有这般待遇。就连沐浴的水都是她亲自侍弄好，怕他无趣，曾经让琴姬歌姬舞姬陪他寻开心，被婉拒后她又将阁中的藏书搬来了些，幸而这次那位大人似乎很喜欢。

好在这位大人是个好相与的，不然绫萝少不了要头疼，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不敢怠慢分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能让火鸾亲自包扎的，必然是心尖尖上的人，她可不敢疏忽了半分。

墨鸦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有些隐晦的光芒，邪肆而又危险。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路过蜡烛时一阵奇异的风划过烛芯，火苗瞬间跳动起来。一盏盏烛火在他身后摇曳，逼退了清冷的月光，房间里缓缓盈满了橘黄色的暖光。

墨鸦拉开雕门，门外的果然是绫萝，她正微低着头候在门旁，墨鸦开门她也未抬头，只微欠身将手中的托盘奉了上去。端正放在上面的是一个成色极佳的白玉碗，里面盛着还冒着热气的羹，还能看到里面去了皮核的枣，和去皮的红豆。

墨鸦轻笑着从绫萝手中接过托盘，礼貌地微微一颔首，绫萝便深深行了一礼，在他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墨鸦将东西放在几案上，跪坐下来。他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羹汤有些无奈。那红豆枣羹色泽红润，晶莹剔透，一颗颗饱满的红豆在羹中翻滚着，十分惹人喜爱，但墨鸦还是扶额轻叹了口气。火鸾走了约有三日，这几天他的伤也好的差不多，其实除了贯穿胸口的箭伤外，也没有什么重伤，只是在地牢里拖得时日长了些，因此很是虚弱。如果没有救治必死无疑，但是医治起来却也并不难，何况他身体本就不错，火鸾给他用的又都是上好的药材，所以短短三天他就能即便恢复如初，只是伤口彻底恢复还要一段时间，不过墨鸦并不在意，本来身上伤疤就多，自然不会在意再多几道。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他的内伤始终不见好，内力也所剩无几，这一身武功算是废了。说起来他实在不明白火鸾为何要救自己，每天还好吃好喝的侍候着，餐餐有肉，还有许多他连见都没见过的水果糕点，每一道吃食都精致的无可挑剔，还有专人服侍。说是侍卫，可就算一般大户人家的主子也没有这番待遇。一来他想不通为何牡丹阁会有如此大的能力，那些水果肉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就连王公贵族也绝不能随意食肉，更不要提……时不时出现的牛肉。他第一次看到绫萝奉上来的牛肉时还惊了一下，擅自杀牛这可是大罪，杀头都是轻的。然而在询问过后，墨鸦却感觉绫萝似乎根本没有将“杀牛吃牛”这件事放在心上，似乎根本不受刑法约束。这怎么可能？他很是疑惑，但据后来他观察，似乎真的没什么问题，也不见有官兵来查之类。难不成，牡丹阁与王室有关联？可夜幕渗透韩国每一个地方，却从未听说过韩王室还有火鸾这样一个人，难道她们来自其他六国？那只有可能是秦国，不论是财力还是势力，只有秦国有可能能够在韩国悄无声息为所欲为。如此说来，火鸾救自己倒也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自己曾经也算是夜幕高层，又深得姬无夜重用，可以说在姬无夜的势力圈内算得上一个较为核心的人物，而他如今成为姬无夜的阶下囚，用来刺探情报自然再好不过。好生伺候也许是为了让他放松戒备。而且这样也解释了为何绫萝规矩的像宫里的人，因为她本就来自宫中。

不过……墨鸦盯着那碗羹又皱皱眉，秦国土地较为贫瘠，那些水果，可不像是来自那里。但是，除了秦国，还有哪一国呢？齐？不，齐国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公然与夜幕作对，唯一的可能只有秦国。他思忖着，拿起白玉勺轻轻舀了一小勺羹，略有些漫不经心地摇晃着。突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抬了抬眉头，会不会……她们其实并不是七国的人？很久之前，他听说过一个十分隐晦的传说。据说西北极寒之地，有仙人居住，他们无所不能而又不问世事，唯有周穆王拜会西王母时曾于梦中见过仙人一面，不过具体经过如何，却没有任何说法流传下来，唯一勉强算得上的便是“多狼”二字。墨鸦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一来能够悄无声息的建造如此庞大精美的牡丹阁，能够给他这个几乎算是半路捡来的人准备肉食，如此财力势力，几乎不肯能是七国中任何一国能够拥有的；二来据他所知，能够悄无声息的在姬无夜白亦非眼皮底下救人并且不被发现，能有这样能力的组织，只有秦国的罗网，不过罗网与夜幕关系十分复杂，实在没有理由得罪姬无夜只为了救他；三来，他这三日确实见了不少狼，这里的狼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那些狼体型巨大，几乎是普通狼的两倍，并且，那种煞气，也绝对不是普通狼会有的。但是……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就算真的有，又怎么能让自己遇到？而且，看火鸾的样子，说是仙人，倒不如说是恶魔更恰当些，诱惑世人心甘情愿堕入地狱深渊的魅魔。还是说，所谓仙人其实都是这样？墨鸦被自己逗笑了，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么干想也得不出什么结果，他的伤尚未痊愈又寄人篱下，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墨鸦尝了一口温热的红豆枣羹，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嗯~嗯~”牡丹阁的厨子绝对不是一般人，这手艺可不比宫里人差。羹温软可口，刚入口是呼啸而来的枣的甜香，而后在唇齿间缠绵不绝的是红豆的糯香，甜度适中，多一丝则太腻，少一丝则太寡；火候也是恰到好处，小一分太生，大一分又太软。墨鸦边吃边感叹自己这短短三天似乎长胖了不少，不知道以后飞的时候会不会慢许多。

很快一碗羹便已下肚，他心情不错的理了理肩上的鸦羽，轻勾着唇满眼笑意。虽然始终想不通火鸾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上心，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不过这几日可以算是他这十多年来过得最惬意的几天，不用执行任务，不用杀人，不用面对姬无夜，不用想明天自己会不会还活着，不用提防来自组织里的谋杀，也不用揣摩那些权位者们的心思。每天睡到自然醒，顿顿都能吃饱，吃食还相当精美，闲来无事还可以晒晒太阳，又有不少书籍给他解闷，实在是惬意。值得一提的是牡丹阁藏书极其丰富，百家经典一应俱全，还有许多他没有听过的书，这里都有，倒真是让他大开眼界。抛去火鸾目的不谈，这个地方其实还不错。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酒喝，不能离开三楼，也不能和乌鸦们聊天，这多少让他有些郁闷，但他也不甚在意。他尚未伤愈，本就不宜饮酒，如今他想必也早已上了夜幕的死亡名单，不离开这里，不与乌鸦们联系也是在保护他。所幸火鸾房间的雕窗足够大，视野极其开阔，外面风景也不错。窗下是一片开阔草地，上面有不少灌木，此刻繁花正艳；草地正中是一个不小的寒湖，隔得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寒气，不过，他以前怎不知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湖？湖面寒气四溢，湖周围却绿草茵茵繁花似锦，当真是人间奇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从远处一直通向紧邻着湖的石桌——不，看质感，应该是某种玉石——画一般的景色。

不过有一件事却令墨鸦如鲠在喉，百思不得其解。这房间……明明是火鸾的闺房，居然让他来住？这三日他除了窗，几案就没动过别的，连看都没有多看，甚至都没碰过床榻——虽然他昏迷的时候似乎一直躺在了上面。这种感觉实在是……拘谨的过分。他默默叹口气，还是等火鸾回来看看可不可以换个房间为好。

他端起托盘打开门，果然看到绫萝正候在门外。见墨鸦出来，她连忙屈膝行礼接过托盘“这种小事让奴婢来就好，大人何必亲自动手。”墨鸦轻勾着唇，眉眼都带着笑意“姑娘客气了。”火鸾又是深深行礼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顿了顿，她又道“大人叫奴婢绫萝便好。”而后便退了下去。

墨鸦看着绫萝消失在拐角处，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短短一瞬后，他便转身回了屋子，熄了蜡烛继续坐到窗边晒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