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中年女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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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在一份女性杂志工作,那时候有情感热线电话,我负责接听过很长一段时间。也给不出什么建议,只是听,对方说完,好像好受很多,说一声谢谢,仅限于此,因为不会有更多的交集。
现在年岁渐长,回想起那些电话的内容,大多是和情感有关,来电者又多是已婚女性。
一次,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那个电话打了很久,两个多小时,从她怎么结婚、生孩子,谈到两地分居,然后感情慢慢淡化,再到认识婚外的爱人,两个人各种合拍,在一起两年后,商量各自离婚后在一起。这关键的时刻,婚外认识的爱人的家族知道了这件事,阻挠他离婚。而她不知道该做何选择,那天之所以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她感觉自己如果不找地方倾诉,可能会憋屈至死。说好离婚的男人,突然不再理她了,而她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就算回到现在的家,也很难再有那种感情了。一个什么也抓不住的女人,眼前出现了一片虚幻。
当中年女人遇上爱情,像是一道无解的题,不知道前进一步会是什么,而如果不爱了,难道余生就这样度过?人到中年别说爱情了,温情都不再有。男人总有很多方法去打发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如事业、朋友,甚至无数的红颜知己,而女人只有孩子、电视剧和情感上的缺失。
像《雷雨》中的周繁漪遇上周萍,这段不伦之恋,却是她在沉闷的周公馆的慰藉,周萍是她深夜哭泣的安慰,要不她就被活活地憋死在周公馆了。
在得知周萍要离开周公馆后,她请求周萍不要走:“既然你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周萍说:“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周繁漪发出了这样的呐喊:“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周繁漪一再强调自己是女人,她是女人。人到中年,一旦遇上爱情,也许就是天崩地裂,玉石俱焚。
周繁漪说:“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这是多悲哀的一句。人到中年,心已经慢慢地死了,是你唤醒了我,让我发现自己原来还可以再活一次。但你又要抛弃我,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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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就是讲一个中年女人的爱情故事。书中的“我”在一次旅行中,遇见了很多人。小说的开头,一个已婚女人抛弃肥胖的丈夫,和一个法国男人跑了,此时两个人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其他游客在讨论这起事件时,大都谴责女人不厚道。
“我”和一位六十七岁的C夫人聊天时,这样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做出判断,也不愿谴责。在您面前,我可以坦率承认,先前我说的话有点儿过火——可怜的亨利埃特夫人肯定不是女英雄,连风流女子都不是。我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平凡而软弱的女人,我对她怀有一些敬意,因为她勇敢地顺应了自己的意愿,然而我却更多地为她感到遗憾。她的做法也许很愚蠢,肯定过于轻率,但绝不是卑鄙下流,我始终认为,谁也没有权利鄙视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我”的这番话,引起了C夫人极大的兴趣。两个人讨论了一番。五六天后,C夫人把一件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内心折磨和纠缠着她的事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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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夫人出身于富贵家庭,家里拥有很多工厂和出租的田地,年轻的时候嫁了一位名门望族的后代,两个人在社交圈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年三个月住伦敦,三个月住庄园,其余时间去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地旅游。两个人的婚姻从未出现过一丝阴影,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
在她四十岁那年丈夫突然去世。这时候她大儿子在服兵役,小儿子在上大学,一夜之间她就形单影只了。为了排遣无聊,她光顾赌场,但自己不赌,只是喜欢观察各色人等,特别是观察赌徒的手,赌博的时候手将人性展露得更清楚。
C夫人在赌场见到了她从没见过的两只手,那两只手美得简直不可思议,手指细长、白皙,指甲尖修得圆圆的。C夫人被这两只手彻底迷住了。她盯着这双会说话的手,着了魔似的。C夫人由这双手,看至这年轻人的脸蛋。她知道自己被彻底迷住了。
后来年轻人的钱输光了,离开了赌场,C夫人双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他走了。年轻人几乎把所有钱都输光了,身上那点精神气彻底没了,像一个老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而C夫人一直跟在身后。后来她还是鼓起勇气,和这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还将她误认为是拉客的女人。年轻人说,他身上没钱,什么都没了。
C夫人说,她有钱,可以给他安排住处。C夫人找到住处后把一沓钱塞给他说,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年轻人说不要钱,C夫人要塞给他,在这拉扯之间,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拿出最后的全部激情紧紧抓住了C夫人的手。
二十多年后,C夫人回忆起那一个夜晚:“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只能经历一次,而能经历一次的,千百万人中又只有一个人——要是没有这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心如死灰、穷途末路之人竟会如此热切,如此忘我,以一种无法遏制的贪婪再次畅饮生命的红色甘醇,我远离生活中的邪魔力量已经二十多年之久了,要是没有那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大自然有时竟会在瞬息之间如此绝妙、如此神奇地将冷和热、生和死、心醉神迷和悲观绝望聚集压缩在一起。”
“我觉得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心醉神迷地一起堕入深渊,一个兴奋得死去活来,另一个极乐之中没有了感知,两人从这场致命的狂风暴雨中解脱出来以后都变了。完全变了,思想、感情都不一样了。”
年轻人得救了一样,恢复原来娇嫩、漂亮的模样,而C夫人觉得自己的付出能够拯救一个悬崖边上的年轻人,也有着深刻的意义,她不再感到羞愧。夜晚的激情过后,白天C夫人好好地端详了这位年轻人,年轻人也把自己来赌博的原因及自己的故事详细地告诉了C夫人。
两个人雇了辆马车,去海边兜风,一路上年轻人都非常绅士地照顾着C夫人。“我一生中曾有过比那个时候更幸福的时刻吗?我不知道。”
回到城市,C夫人为了彻底救助这年轻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乘坐火车马上回老家,别在这个城市待着了,因为待在这里可能又会继续赌博。年轻人也答应了。“他望着我,感动得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有一瞬间他仿佛要靠近我。然而,随后他却突然再次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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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夫人回忆起那段相遇,那时候的痛苦还历历在目。“当时我之所以会如此痛苦,其实是因为失望,使我感到失望的是,这位年轻人竟然如此顺从地走了,并没有想抓住我,留在我身边,他竟恭顺而敬重地服从了我要他坐车回家的初愿,他只是把我敬为出现在他生活道路上的圣女,而没有,没有感觉到我是个女人。”
“如果这个人当时把我搂着,当时要求我,我定会跟他走到海角天涯,定会玷污我和孩子的姓氏,我定会不顾人们的非议和自己内心的理智,跟他远走高飞,我一定不会问,到哪儿去,去多久,对于我以前的生活我也不会回头去看一眼,为了这个人,我一定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都牺牲掉,我一定会去乞讨,我定会将人们称之为羞耻和顾虑的一切统统抛掉,他只要说一句,朝我走近一步,他只要试图抓着我,那么,在这一秒钟里我整个儿就是他的了。”这是一个女人遇上爱情后最真实的渴望,只要男人说一句“跟我走”就会义无反顾。
年轻人离开后,C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和他在一起,就算他乘坐火车要走,也应该和他一起走。她带着行李匆忙赶到火车站,希望能够赶上年轻人乘坐的那趟火车。她甚至幻想着:“我送他上火车,等到最后一刻,到最后的瞬间,当他伸手来同我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就出其不意地登上列车,走到这位惊诧万状的人跟前,同他共度今宵、明夜——只要他要我,就每夜都同他厮守在一起。”
可惜她错过火车发车时间,她伤心绝望,想要回到与年轻人相识、相处的地方。但当她回到赌场的时候,竟看到年轻人那沉迷赌博的脸,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痛苦和折磨C夫人自己承担。“毕竟时间拥有最深远的威力,而年龄则具有一种能使各种情感贬值的特殊力量。”
她听“我”对一个私奔的女人有如此大的同情,自然也鼓足勇气说出了这段尘封二十多年的往事。
“二十四小时完全可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我感到您是在为我作辩护,我非常感谢您……我能把这一切都讲给您听,于我很有好处:我现在心情轻松,几乎感到很快乐……为此我要感谢您。”
“我”完整地听完了故事,想讲一点自己的感受的时候,老太太马上阻拦说:“不,请您不要说什么……感谢您听我讲了自己的遭遇,祝您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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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倾听情感热线的那些日子,对方可能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接电话,有些话不能和亲人说,也不会和身边的朋友说,但有些事情不说又觉得难受。
情感热线本身就是一种发泄渠道,她真不知道找谁说,但她又纠结,那天可能是她忍耐的极限,刚好发现了这个热线电话,而我恰巧做了听众,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年龄,也不知道我的长相。如果她知道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接这样的电话,不知道还会不会说那么多。有些故事可能适合永远埋藏在自己心里。两个小时里,我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因为我完全给不出建议,只是希望那一天她得到缓解就好。电话这端的我能感受到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被感情问题困住了。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她自找的,安于家庭不就好了。但如果每个人心都能活得那么正确,这世上就不会有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也不会有C夫人和那些电话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