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事与身后名:王安石评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强毅与执拗

安石者,中国政治史上唯一之失败人物也;志业既不获大酬于及身,谤议则辗转加厉于后世,是孰使之然哉?昔时俗士,类皆以此为诋訾之具;而不知此正可见安石之个性,有远过于寻常人者。其《答王深甫书》有曰:


……自江东日得毁于流俗之士,顾吾心未尝为之变;则吾之所存,固无以媚斯世,而不能合乎流俗也。及吾朋友亦以为言,然后怵然自疑,且有自悔之心。徐自反念,古者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士之有为于世也,人无异论;今家异道,人殊德,又以爱憎喜怒变事实而传之;则吾友庸讵非得于人之异论变事实之传而后疑我之言乎?……


安石作此书时,方自常州移提点江东刑狱,年甫三十七岁,遂已得毁于流俗之士;而其所以处之者则曰:“吾心未尝为之变。”后来执政时代众毁不挠之精神,殆已植基于此。至谓“今家异道,人殊德,……”则其齐一道德之志,又已见乎辞矣。

安石在少壮之年,对于当时社会情形,及下层政治之腐败,曾经切实考察,得有精透之见解。其《感事》诗云:


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复何有?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特愁吏为之,十室灾八九。原田败粟麦,欲诉嗟无赇。间关幸见省,笞扑随其后。况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州家闭仓庾,县吏鞭租负。乡邻铢两征,坐逮空南亩。取赀官一毫,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朅来佐荒郡,懔懔常惭疚。昔之心所哀,今也执其咎。乘田圣所勉,况乃余之陋。内讼敢不勤,同忧在僚友。


此诗盖作于初入仕途之时,意在深自策励。观其所述当时人民困于不肖官吏之压迫朘削,殆已达于最高之程度。彼心目中既有此深刻之印象,则一旦身居相位,出其思想以一一施诸事实,又岂任何浮言所可破坏。故其执政后能以强毅应付环境,良以在野时体察社会之利弊,独有会心处,迥非他人所可几及也。

安石执政以后,群谤盈廷之中,至有断取三不足之说,以张其訾议者。三不足者: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也。神宗以问安石,安石从而辨之曰:


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亦是惧天变。陛下顺纳人言,无大小惟言之从,此岂是不恤人言。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礼义,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乃诗人所刺;则以人言不足恤未过也。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是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祖宗何故屡自变改?……


天变足畏,系旧时迷信观念,故安石亦不敢遽主不畏之说。其后二项之辨辞,则甚足以表见其强毅不挠也。

安石之强毅过人,略如上述。诋安石者,遂漫为比附之言曰:“此其所以为执拗也。”殊不知执拗者,恶德,出于感情之任肆者也;强毅者,美德,基于心志之修养者也;岂可混为一谈以淆乱是非邪?观安石《答李资深书》,可以知其心志之修养为何如也。书曰:


……天下之变故多矣,而古之君子辞受取舍之方不一;彼皆内得于已,有以待物,而非有待乎物者也。非有待乎物,故其迹时若可疑;有以待物,故其心未尝有悔也。若是者,岂以夫世之毁誉者概其心哉?若某者,不足以望此,然私有志焉。……


安石又有《众人》诗云: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意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读此诗,则安石之深自持重,不以浮言稍惑其志,尤足印证其强毅之面目。彼以执拗毁安石者,又乌知轻重美恶之权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