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为艺术形象,贾雨村同甄士隐具有对照意义,又有其独特意义。由于贾雨村的故事贯穿全书,这一形象比甄士隐要丰富复杂得多,成为结构性、表意性和写实性三位一体的艺术范本。
甲戌脂批曾一再指出,贾雨村是“奸人”“奸雄”,也就是说,属于古代小说中曹操系列的负面形象。但作者却把他描写成“腰圆膀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很有男子汉气概的人物。在同甄士隐为邻交往时,虽然穷愁落拓,却充满抱负自信,潇洒从容、不卑不亢,得到甄的尊敬和资助。然而,却又很快露出了汲汲于功名的嘴脸。在此后的描写里,他从科举场上得意上升,又因贪酷被革,“却面上全无一点怒色,仍是喜笑自若”,竟还能说出一番很有见地的关于“正邪两赋之人”的议论。虽然是作者借人之口,传己之声,但也大体符合其时之才能个性。此后雨村夤缘贾府,得以复职升迁,为巴结权势,不惜枉法背恩,放走杀人凶手(第4回),加罪谋财,害死古董主人石呆子(第46回),却又在贾府败落时,落井下石,狠踢一脚,最后自己落得“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下场。贾雨村的一生,显示科举出身的官僚借举业以发迹,倚权势而上升,与门荫世袭贵族相勾结又斗争,成为封建政治弄潮儿和牺牲品的历程。
甄士隐和贾雨村是一组对照形象。其对照意义在:
其一,人品的甄真贾假。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务”的真性情,与曹雪芹在“作者自云”中表达的“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的情怀一致,而与贾雨村的奸雄人格品行对立。贾雨村也有一个堕落过程,甄士隐爱才重义,并不能改变其自私本性。后来的忘恩负义,深刻暴露人性沦落之假恶丑。
其二,遭际的甄(真)去贾(假)存。第1回甄士隐出家离世,贾雨村为官用世,此后,只留下贾雨村的官场表演和贵族贾府的盛衰浮沉,结尾贾府真性情男子宝玉同样出家,暗示真假善恶的命运颠倒,这正表现浊世现实的根本特征。
其三,归宿的甄(真)贾(假)同梦。“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第1回甄士隐出家,同时预伏贾雨村结局。《好了歌》及《注》具有极其重要的启悟意义。《好了歌》以佛家色空观否定功名、钱财、妻妾、儿孙等世俗追求,《好了歌注》进一步以道家宇宙变易观否定富贵荣华和所有人生追求: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脂批在这里逐句指出《好了歌注》对贾府衰败和包括贾雨村在内的各色人物命运的伏笔暗示。真去假存只是暂时的现象,真假同归才是最后的归宿。虽然消极,但这种封建政治和人世浮沉连台戏的展示,却是普遍的永恒的喻世警世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