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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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回“梦游太虚境”如同一部情景剧,作者对宝玉的入梦到梦醒过程作了既充满神幻色彩,又尽可能合乎情理的描写。初到太虚境,宝玉完全充满孩子气,觉得“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他对警幻给他看的“薄命司”簿册,听的《红楼梦曲》毫无兴趣,以至于警幻深感失望:“痴儿竟尚未悟!”为了完成宁、荣二公祖魂的“剖腹深嘱”教诲贾宝玉,乃决定“以幻警幻”:

“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密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没有年岁的增长即生理发育,是不可能完成“云雨之事”的。这也就意味着,七八岁的宝玉已在梦游幻境中长大。如同灵石下凡前由僧道“大展幻术”变为可衔于幼儿口中的“通灵宝玉”,这次是警幻仙姑帮助引导他完成了由儿童到少年,由小男孩到前男人的生理转变。而后,才在现实中通过“初试”,实现了年龄和性发育的阶段跳跃。

这种在梦幻中长大的构想是曹雪芹的杰出创造。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的梦幻幻想和神仙幻想不乏时间变形艺术,前者如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太阴夫人》(出自《逸史》),乃至《希夷梦》等长篇,梦中穷尽人生沧桑;后者如《志林》《述异记》中王质入山观棋“烂柯”,《幽明录》中刘晨、阮肇入天台十日,“亲旧零落,邑屋改异”,得七世孙的故事。其共同特点是以夸张荒诞的时间变形创造梦境仙界与现实世界的鲜明映照。曹雪芹创造的“梦游太虚境”,却在幻境描写中运用写实笔墨,把梦幻神仙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结起来,从“梦游”到“初试”,孩童宝玉在梦中不知不觉长大发育,梦醒成为少年,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儿童完成成人礼的故事。于是,令人质疑的“性梦”等等都得到解释。

与此相应,仅比宝玉小一岁的黛玉,以及宝钗年龄也在梦中得到提升,从女孩变成少女。宝玉梦中相配的“兼美”,即其潜意识的性幻想对象,就是“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女子,洋溢着青春美丽气息。

性是情的起点。从此,宝黛钗形象就以少男少女定位于人们的阅读视野。宝黛爱情从萌芽进入“金玉”与“木石”纠结的阶段,宝玉与袭人、晴雯、金钏儿等丫鬟的故事,宝玉与秦钟的少年情友故事,与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等年轻俊友的情谊,大观园的故事等等,都从这条脉络展开。

在贾宝玉的童性年龄与少年青春气息的二重性矛盾得到消解后,人们注意到另一现象,贾宝玉的年龄信息和作品叙事时间长期处于模糊停滞状态。如果说,“初试”证明贾宝玉实际年龄已进入十二三岁,那么,直到第25回宝玉、凤姐遭马道婆暗害,和尚来救,持“通灵宝玉”念道“青埂峰下一别十三载矣”,才暗示宝玉已十三岁,而此时离“初试”已经六年。甚至第62、63回大写宝玉生日,怡红夜宴,也不写宝玉年龄。直到第78回《芙蓉诔》叙晴雯在世十六年,宝玉小于晴雯,可推知此时尚十五岁。这就意味着,从第6回到第80回的巨大篇幅里,贾宝玉基本没有长大。同他一起朝夕为伴的黛玉、宝钗等一群女孩子也基本没有长大(第49回叙迎春、探春至凤姐和宝玉,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把二十多岁的凤姐也纳入其中)。其实,按照叙事内容推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种情况直到第79回迎春出嫁才开始变化,而大观园也从此风流云散。

一方面是年岁跳跃,另一方面是年岁停滞,时间的扁平化,似乎是两极,但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就是让少年长留、童心永驻,这是贾宝玉的幻想。贾宝玉希望和女儿长伴,不是出于占有欲,而是因为在浊世里,清净女儿出嫁沾染“男人的气味”变得肮脏,这也是曹雪芹写“闺友闺情”,歌颂美好人性的用心所在。由此,时间模糊也成为这部小说诗性叙事的重要特征。参见张平仁:《红楼梦诗性叙事研究》第3章。

说《红楼梦》是一部写青少年的书参见《蒋勋说红楼梦》,第9、57回,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从这个角度看,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