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贾宝玉一起完成男性成人礼的是大丫鬟花袭人。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初试”情节极具象征意味。在《红楼梦》前80回,就贾宝玉与异性的肉体关系而言,“初试”是一个起点,但在此后所有的描写文字中,我们看不到“再试”,包括与袭人和其他丫鬟。虽然有些话语可能引起人们联想(如晴雯说宝玉与袭人鬼鬼祟祟,宝玉与碧痕洗澡等),但较以曹雪芹笔下贾琏等人的淫乱,贾宝玉显然兴不在此。何况他的纨绔习气还在成长中自我净化。
“初试”的象征意义,更主要是“性”的发育导致“情”的觉醒。宝玉在梦中的性幻想对象,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而现实的性对象,却是袭人。这种身份、地位、气质、素养等等的落差,意味着“灵”与“肉”两种境界,两个世界的巨大差距。特别是前身是绛珠仙草的黛玉,更只能成为他灵魂的契友,而无缘成为肉体的另一半。不止是因为林黛玉出于自洁本能警惕和抗拒着肉体的亵渎侵犯,更由于这种相知相契无法为现实接受。黛钗不能合一,“兼美”则永远是梦中幻想。所以白先勇先生说,花袭人是贾宝玉的“俗缘”,而林黛玉是贾宝玉的“仙缘”。
贾宝玉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他对“仙缘”的执着痴迷,直到悬崖撒手,成为“情僧”,永不舍弃。
作为“灵”与“肉”的统一体,宝玉难以放弃“俗缘”。“温柔和顺”的袭人几乎具有传统女性和丫鬟奴性的一切美德,贾宝玉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她的爱抚侍奉之中。而袭人在尽心侍主的同时,内心中却保有一种为自己的精心算计,这就使她无法真正理解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却总是企图把他拉入符合自己未来利益的传统生活道路,因而在心灵上与宝玉渐行渐远。作为“兼美”幻象之一的宝钗也因此只能得到宝玉的“敬”而非“爱”。对于宝玉,至高无上的是两心合一而非肉体享受。黛玉病逝以后,他在精神上追随而去是必然。
宝玉的“痴情”又是“情不情”。他的心灵追求,不止是两性之爱,他以“爱”为核心,对不幸者特别是年轻女儿的关爱情怀,继承了古代仁爱传统,而又带有通向未来的平等观念。
这就是曹雪芹的深刻之处。在“秘授予云雨之事”前,他通过警幻仙姑的语言,宣扬了自己的“情”观:承认“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承认“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的人性的合理性,但是,更强调“淫虽一理,意各有别”,明确划分“皮肤滥淫”和“意淫”的界限:“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颜,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肉欲沉迷和精神超越,泾渭分明。宝黛爱情和宝玉一生所走的,就是一条追求理想人性和实现人性理想的道路。
“一支红艳露凝霜,云雨巫山枉断肠。”自古以来,多少文字指向云雨之欢,只有曹雪芹指向超越。
梦中长大,花下少年。“初试”也许具有人性的普遍象征意味。未来走向,全在乎成为何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