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义军成分考略
农夫渔父也知兵
义军人员的社会成分,是我们要考察的第三点。由《水浒》可知,这支义军的基本群众多为农夫、渔父;其首领的成分则要复杂些:市井豪侠、投诚官军、乡绅文士、三教九流,几乎无所不包。
这里不妨再引《水浒全书》那段骈语文字作为参考:
……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
这一篇赞辞,十分生动地描述了梁山好汉社会地位、职业分工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但似乎偏重于头领层面,没有涉及广大基本群众。笔者以为,小说中数至十万的山寨“喽罗”们,仍当以农夫、渔父为其主。小说第七回回末联语称“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便充分显示作者的认知立场。
至于梁山头领的职业分工,则要比赞辞所述还要复杂些。齐集忠义堂的好汉中间,既有押司牢头、财主员外,也有官军降将、道士僧侣;更多的则是店主渔牙、工匠负贩、无业游民……也间有塾师医士等落拓文人。在人员构成上,小说的描写与洞庭史迹是十分接近的。
“舟人鱼子,溃散兵卒”
李纲《与宰相论捍贼札子》有一段关于洞庭“盗贼”的概述:
盖此贼非陆地群盗之比,据重湖环千余里,出没不常。其徒皆舟人鱼子,便于操舟。又有溃散兵卒窜其间,以教之战。
撇开前后语境,这更像是对梁山义军的概括写照。梁山好汉中确有不少“舟人鱼子”,如前所述,其中既有泊子里土生土长的阮氏三雄,也有来自长江沿岸的李俊、张顺、张横、童威、童猛等人。他们是这场水泊起义的水战主力,梁山泊的水军基础,正是由这两伙人奠定的。
至于山寨中的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花荣、董平、张清、徐宁、索超、黄信、孙立、宣赞、郝思文、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凌振等,或是主动造反,或是被迫上山,都是军官出身,相当于洞庭队伍中的“溃散兵卒”。而林冲本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徐宁则是京师金枪班教师,“以教之战”,正是他们的本业专职。他们的到来,大大提高了农民军的军事素质及战斗能力。——农民群众虽有自发的反抗热情,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一经职业军人调教训练,其战斗力便不可小觑。即如《水浒传》中梁山义军屡败于呼延灼连环马,而金枪班教师徐宁一到,教以钩连枪法,连环马也便立刻瓦解。
不过李纲的描述,仅从军事角度着眼,未能涉及广大“舟人渔子”亦耕亦战的现实。事实上,义军大众无不兼具双重身份,拿起刀枪是抗击官军的劲卒强兵,放下刀枪又是自食其力的农夫渔父。他们“春夏则耕耘,秋冬水落,则收粮于寨”,学者把这总结为“兵农相兼”“陆耕水战”。这也是洞庭起义的创举之一。
《水浒传》毕竟是文学作品,小说家不必为梁山义军的吃饭问题细作筹划。事实上,梁山十万之众的口粮供应始终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严重问题。单靠向周围州县侵夺“借”取,是远远不够的。尽管小说极力夸大战果,谓打破祝家庄,得粮“五千万石”(第五十回),却只是徒然破坏了小说的真实性。——五千万石相当于五六十亿斤,若以每亩打粮三百斤计算,这差不多是两千万亩良田一年的收成。祝家庄不可能有如此广袤的土地,那相当于一万多平方公里!
归根结底,小说照搬了洞庭起义的人员规模,却未能了解洞庭起义独特的社会经济模式及生活保障机制。假如真有一支梁山义军存在,要想解决粮饷问题,无疑也只有走“兵农相兼”“路耕水战”的道路。对于广大义军群众而言,捏锄柄本来就比拿刀枪习惯得多。
所谓“市井村坊无赖之徒”
至于梁山头领中多有市井豪侠,也并不奇怪。洞庭湖头领们,便多是市井豪强。《杨幺事迹》写道:
钟相余党,多是龙阳县市井村坊无赖之徒,杨华、杨幺、杨钦、刘诜、周伦、全琮、杨广、夏诚、刘衡、黄佐、杨二胡、高癞子、田十八十余辈,各为头领,占据龙阳县,分布于所居村,分置立寨栅。
这里所谓“市井村坊无赖之徒”,一般来说包含着这样的内涵:这些人或居市廛,或寄村坊,有的生计上无所凭依,纯属无业游民;有的虽有固定、半固定职业,却又不同于一般老实勤苦的田夫野竖、负贩工匠。他们久在江湖,见多识广,胆识过人,交游甚广。在太平年月,他们混迹于市井,潜伏爪牙,并无特异的表现。一旦世乱时艰,他们往往能以独特的眼光、超群的勇气,相机而动,一呼百应。而广大农民及市民群众,在生灵涂炭的乱世欲求保全性命,也正需要这样的领袖人物做他们的“主心骨”。因而一场农民运动由“市井豪侠”来领导,本是很正常的事。
洞庭湖中既然存在着拥众十万的庞大人群,自然形成独立于主流社会、自给自足的社会经济体制,产生对士农工商、五行八作的职业需求。反映在《水浒》故事中,小说作者为山寨准备了各种行业专才:铁匠出身的雷横、汤隆,做过屠户的石秀、曹正,“飞针走线”的裁缝侯健,擅长相马的段景住,“打银为生”的郑天寿,至于私商小贩之属,又不计其数。此外,神算子蒋敬是财会专家,掌管钱粮出纳;萧让、金大坚长于书法篆刻,帮办文牍印信,安道全、皇甫端是医师,负责治疗人马疾患……另外,在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社会集团中,打造战具应是重点“军工企业”。水泊梁山中的造船专家,先后有孟康、马麟、叶春等人。总之,小说作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自给自足、秩序井然的乌托邦社会图景,其中肯定融入了作者的社会理想,同时也不能排除洞庭湖的影响。
“上等人”也来加盟
值得注意的是,《水浒》中的义军成员还包括一些“上等人”。不算关胜、呼延灼那样的高级军官,卢俊义是北京有名的大财主,柴进更是帝子皇孙、前朝宗室。其实这一点也可在洞庭义军中找到根源。史载:“及湖湘盗起,(钟)相与其徒结集为忠义民兵,士大夫避乱者多依之。”这里所说的“士大夫避乱者”,当指随宋室播迁南来的中原士族。他们初来湖湘,人地生疏,立脚不稳,正需要钟相这样的地方豪强做靠山;他们便是洞庭义军中的“卢员外”和“柴大官人”。
被洞庭义军裹挟的群众中,也有文人。尽管在起义初期,曾发生过仇视儒生、任意杀戮的现象,但随着盲动情绪的平息,理性在起义队伍中得以恢复。文人帮办文书,是任何军事社会都不可或缺的人物,理当被义军接纳。——从杨幺寨中逃出的“唐教书”,想来就是一位下层文人;他的“教书”身份,让人想到《水浒》中的吴学究。
复杂而又无所不包的人员构成,是梁山泊在政治、经济上能独立于外部社会的重要保障。小说中展现的自给自足的社会体制,应即洞庭湖独特的“军事经济”的生动反映。——至于历史上那支三十六人的小分队,是永远不会梦见这种宏大气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