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军万马自何来?
十万好汉聚梁山
我们要讨论的第二点,是义军的规模问题。历史上宋江领导的,是一支人数有限的“游击小分队”;而《水浒传》中展现的,却是“千骑卷平岗”的宏大气势!二者差距由何而来?这也是研究者争论最多的一个问题。
《水浒传》中的义军,有一个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小说描写特别注意到这一点。梁山草创之初,山寨中头领不多,人马有限。王伦占据山寨时,只“聚集了五七百人”(第十五回)。晁盖“小夺泊”后,山寨人马略有增加,“聚集得七八百人”(第二十回)。此后不断招兵买马,至第三十五回宋江向清风山燕顺等介绍时,道是“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人马”。嗣后梁山又纠合了清风山、对影山、黄门山、饮马川、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芒砀山、枯树山等处兵马;在与官军的对抗中,又屡有俘获,队伍迅速壮大。三打祝家庄时,梁山共出动六千步兵、六百马军,还留一些人马镇守山水寨;此时人数应在万人以上。及至攻打高唐州时,可动用的人马已多达八千。第六十八回宋江攻打曾头市时,计出动五路兵马,人数超过两万。而宋江、卢俊义分头攻打东平、东昌时,两人各带一万人马,义军气候已成。
大聚义后,义军规模又有扩展。童贯征讨梁山时,调集了八路兵马,总计十万大军;而高俅亲讨梁山时,更征调十位节度使,总计十三万人马,都足以反证出对手的强大。而小说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戴宗定计赚萧让”,燕青对宿太尉禀告:“……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这是梁山全盛时期的人马总数,与历史上的“三十六人”不啻天壤之别。
“有众八万、号十万”的洞庭义军
从义军规模来看,历史上的宋江显然不是小说的主要原型。只有洞庭湖起义,才堪与小说中的描写相匹配。钟杨义军声势浩大,然人数究竟有多少,文献记载各不相同。或谓“(绍兴)三年五月四日,杨幺尚有二万余人,侵犯公安、石首”,或谓“时鼎寇杨幺、黄诚,聚众至数万”。《建炎》说“时杨幺据洞庭湖,聚众十余万,扰沿湖州郡”。《中兴小纪》又谓农民起义被镇压后,“除杨幺就戮外,招到黄诚、周伦等众十余万”。《杨幺事迹》则谓“钟相既破,贼白德者,领其子子义号太子,与杨幺聚众于鼎州龙阳县洞庭湖,有众八万,号十万”。王明清《挥麈三录》卷三甚至说“有贼徒钟相,众号四十万”。
诸说各异的原因,一是起义长达五六年,各书所记时间不同,规模人数也随时变化。二是自古兵不厌诈,两军对阵,或虚张声势,或夸大敌情,都会造成统计数字的失实。三是洞庭义军与职业化军队不同,实际是荆湖百姓面对金人杀掠、官府压榨以及溃兵骚扰而采取的据寨自保举动。故山水寨中既有披坚执锐的战士,也有大批老弱家眷。这些人亦农亦兵,“春夏则耕耘,秋冬水落,则收粮于寨,载老小于船中,而驱其众四出为暴”。因而所谓“四十万”,恐怕是连带家小而言。《朱子大全·张浚行状》记载张浚功绩时说:“公遣岳飞屯鼎澧益阳,压以兵势,其党大恐,相继约日来降,丁壮至五六万,老弱不下二十万,公一切以诚信抚之。”这里的数字即便有所夸大,也应是比较接近实际的。
拿洞庭义军“有众八万、号十万”及“丁壮至五六万,老弱不下二十万”与《水浒传》的“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相比,二者大致相埒。梁山义军的主要原型是谁,不言自明。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
洞庭湖与梁山泊的一致之处,还在于两支队伍都汇聚了五湖四海的豪杰。这在地域性较强的起义活动中,是很不寻常的。
梁山泊位于山东,忠义堂中自然应是“山东帮”的天下。宋江、吴用、李逵、武松、花荣、戴宗、阮氏三雄、解家兄弟,还有女将扈三娘,全都是山东儿女。此外,山寨中的河北英雄亦不少,如第二把手卢俊义就是河北财主,此外尚有神通广大的公孙胜、仗义疏财的柴大官人、多才多艺的小乙哥……河北是山东的近邻,梁山泊中收留了大批河北籍逃亡者,于理并非不可理解。
然而水泊英雄的籍贯远不限于山东、河北。如武艺高超的林冲、徐宁、张清、韩滔、彭玘等,都是中原好汉。而关西好汉,则又是山寨中极有特色的一群。他们开口称“俺”“洒家”,言谈举止带着关西大汉的独特气质。内中最具典型性的是鲁智深,此外还有“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的杨志以及遍身花绣、少年英雄的史大郎……山西豪杰在水浒寨中也位列上乘,像义勇武安王关羽之后的关胜,河东名将呼延赞的嫡派子孙呼延灼,有着“一直撞”威名的上党英雄董平,梁山泊的草创者之一、西潞州好汉刘唐等。
然而更令人注目的,是北国水寨中竟还有一批南国英雄。拿水军头领来说,泊子里土生土长的“舟人渔子”,只有阮家三兄弟;更多的水军头领,则来自长江流域。如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此外,穆弘、穆春、朱武、侯健等,也都来自长江流域。
忠义堂上的江苏籍好汉也为数不少,如石秀、安道全、马麟都来自金陵建康府;王英、项充、李衮、乐和、王定六,也同是江苏人。还有一位郑天寿,“祖贯浙西苏州人氏”,生得“清秀模样”“白净俊俏”,人称“白面郎君”,与鲁莽粗豪的北方汉子相比,人物气质上的地域差别分外明显。
湖南、湖北(宋时为荆湖南路、荆湖北路)的好汉在水泊中也占有一席之地。潭州(今湖南长沙)的蒋敬、吕方,黄州(今湖北黄冈)的欧鹏,还有襄阳府(今湖北襄樊)的邓飞,本身就是洞庭湖的英雄。另外,大概很少有人注意到,脾气暴烈的秦明来自四川;而在祝家庄一役充任“卧底”的孙立、孙新兄弟,竟都来自海南岛。
宣和年间,北宋封建统治大厦将倾,但大规模民族迁徙的动乱局面尚未形成。然而在山东梁山泊的义军中,非山东籍的头领人数竟占了三分之二以上,南方籍的好汉也占了约四分之一。这究竟当如何解释?文学创作固然可以任意虚构,但在文学刚刚摆脱历史的羁绊,还在踉跄学步时,作者的一支笔,不可避免要向现成的文字资料中寻求支持。在这方面,模糊零散的宋江起义资料,显然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倒是洞庭义军的传说和史料,在义军人员构成上,显示了与《水浒传》十分类似的特点,印证着小说的素材取向。
洞庭起义正值南宋初年,随着金人南侵、宋室播迁,大批中原衣冠及溃败官军涌入南方各省。洞庭义军也正是在这种地域格局遭到破坏、社会人群空前混杂的局势下组织队伍,举起义旗。故洞庭义军中不但收容了来自中原的“士大夫避乱者”,也接纳了大量北方“溃散兵卒”。《水浒》中所谓“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正是洞庭义军籍贯组成的特点,也是南宋初年民族迁徙、人口混杂局面的一个缩影。
东北、西北“无归之人”
南宋初年,如何安置离乡背井、无家可归的北方士卒,曾成为南宋王朝头疼不已的社会问题。杭州勾栏瓦舍的创立,据说就与安抚北方军士的政策有关。钱塘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瓦舍”这样写道:
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杭城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今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破坏尤甚于汴都也……
江南北方军卒人数之众,统治者为安抚此辈绞尽脑汁的窘迫之态,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更令统治者大伤脑筋的,是一些北方官军散在江南各省、蜕变为军贼流寇,四处烧杀抢掠,严重扰乱南宋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政治、经济秩序。而在荆湖地区,这一现象格外严重。前举孔彦舟抄掠鼎州的事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南宋名相李纲在经略洞庭湖地区时,即为肃清溃散军卒,颇费心力。他曾就此向上司汇报说:
某自到本路,夙夜究心措置……前后七捷,除杀获外,招降到三万余人,拣汰老弱,放散驱虏,得强壮几万人,分隶诸将。此曹皆东北无归之人,纵之使去,又复为盗。已刺手背团结,与旧兵同为队伍。逐日训练,假以时月,当皆为精兵矣。
这一时段的文献中,常见“东北无归之人”“西北无归之人”等说法,正是指来自山东、河北及中原、晋陕一带的溃散官军。从李纲书信中可知,单只荆湖一区,这类外来散兵就多达数万人,两宋之际因民族迁徙导致的荆湖地区人口成分的变化,由此可见。
李纲的工作,仅仅是扫荡了零散的流寇武装。面对被朝廷视为“腹心之患”的洞庭义军,他却计无所出。针对洞庭义军吸收了大量北方职业军人这一事实,南宋统治者深为忧虑,并处心积虑制定相应策略。高宗赵构即于绍兴二年诏令王说:
大军讨荡,已累破贼寨。访闻其间有西北无归之人,为贼诱胁,窃虑一例杀戮。有旨降旗榜五副付王,晓谕招收……
一看便知,统治者并非对“西北无归之人”特别关怀、格外施恩,实是以籍贯划线,借以达到分裂义军、削弱其战斗力的目的。然而诏令也使我们清楚看到:洞庭义军的籍贯构成,确实体现了《水浒》作者所称颂的“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这一特点,并不是任何历史时期都会产生的,只有在类似南宋初年民族播迁的历史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发生。
即是说,《水浒》中五湖四海聚于一堂的特殊景象,显示的正是洞庭义军的籍贯构成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