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贼到水寇:水浒传的前世今生(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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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梁山泊水通洞庭

历史上的梁山泊

洞庭起义与《水浒》描写到底有哪些相似之处,我们不妨依照前列八点,分别从地理环境、义军规模、人员组成、领导更迭、持续时间、影响轻重、朝廷剿抚情况以及起义结局八个方面,一一加以对照。

首先,如《水浒》所示,这次起义应发生在一处水乡泽国,义军依山傍水构筑山水寨栅,与官军交战也是以水战为主。

《水浒传》说到梁山泊,动辄称“四方周围八百里”。小说第七十八回开篇有长篇赋文,称说梁山形胜道: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东连海岛,西接咸阳,南通大冶金乡,北跨青齐兖郡。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战舰艨艟;建三十六座雁台,屯百千万军粮马草。……

这段描摹之词,实系抄自元戏曲家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杂剧第一折中宋江所念开场白元代高文秀所作“水浒”杂剧《黑旋风双献功》第一折宋江开场白,夸说梁山形胜:“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跨青齐兖郓。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数百只战舰艨艟;三十六座宴楼台,聚百万军粮马草。……”《水浒传》第七十八回篇首骈文,实抄自此。只是文字上略有出入。如道白中的“纵横河港一千条”句,小说中作“周回港汊数千条”,等等。,除了几处讹写之外,几乎毫无二致。

众所周知,梁山泊为黄河的泄水湖,历经晋开运、宋天禧及熙宁三次河决,合汴、曹、单、濮、郓、澶、齐、徐诸州之水,汇为汪洋巨浸,当时号称八百里。

宋人邵博《闻见后录》,曾记录王安石打算“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的笑话。——然而只要稍具地理测绘知识即可发现,这里的“八百里”并非实指,当是夸饰之词。

我们不妨将梁山泊平面投影视为近乎圆形,则水面周长八百里,意味着直径应在二百五十里以上。如此,则梁山泊水几乎要漫到百里以外的泰山脚下,这显然不是事实。

而据今人绘制的历史地图看,宋政和年间的梁山泊平面投影呈肾形,长轴不超过一百里,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周长至多不过三百里。又据明人曹学佺《大明舆地名胜志》载:“《河纪》云:南旺湖在县西南三十里……宋时与梁山泊水汇而为一,围三百余里,即……梁山泊也。”这是古代地理学家的严谨估量,与我们上面的推算相同,应较笔记传说中的说法更为可信。

不过梁山泊水面随黄河水量枯丰而变化不定,也确是事实。在王安石时代,其水面可能还要大些。若将梁山泊与北面的东平湖及附带湿地连带计算,这一狭长地带的长轴约为一百五六十里,周长至多不会超过五百里;这应是历史上梁山泊面积最大的时刻。

至政和时,则面积缩为三百里,已见前述。复至金大定时,黄河移归故道,梁山泊也渐渐干涸,大片土地被垦为农田《金史》卷四十七《食货志》。。元至正年间,黄河曾再度溃决,水患殃及梁山泊故地,但经都漕运使贾鲁昌的治理,河水不久又复于故道《元史》卷六十六。

明景泰时,梁山泊水面只剩下八十里清汪师韩《韩门缀学续编》“梁山泊”条:“景泰间,河决沙湾。徐有贞请开广济河,谓‘其外有八十里梁山泊,可恃以为泄’,其地之洼下而闲空可知。”。至清代,有位曹姓官吏到梁山游览,发现梁山“然一阜,坦首无锐。外有二三小山,亦断而不联。村落比密,塍畴交错,居人以桔槔灌禾,一溪一泉不可得,其险无可恃者”清康熙《寿张县志》卷八《艺文志》引清人曹玉珂《过梁山记》。。——不要说八百里,就是八十里水面,也不复存在了。

总而言之,北宋政、宣年间,梁山泊并没有八百里之广,是可以肯定的。元代,黄水再浸梁山泊故地,恐怕也不会超过三五百里。可知高文秀在《黑旋风双献功》杂剧中盛称梁山泊“四下方圆八百里”,不过是承袭前人的夸张之语,并非据实写照;尽管他本人是东平人,梁山泊就在他的脚下。

说高文秀笔带夸张,文多虚构,还因为梁山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水浒寨!历史上的梁山泊确曾因盗贼出没而被视为“盗薮”。清人汪师韩《韩门缀学续编》“梁山泊”条,即谓“梁山泊在宋为盗薮”,至明代“犹有水有盗”,并举宋代蒲宗孟、许几、任谅等穷治梁山泊贼的例子加以佐证。

不过彼时所谓“盗贼”,多指泊中散居的渔民舟子,因生活所迫兼为盗窃劫掠的勾当。牧民者一旦建立起户籍保伍制度,“伍其家,刻其舟”,则盗贼也便化为驯民。梁山泊历史上名声最著的反抗者是抗金英雄张荣,他不过“有舟师三二百人”《三朝》卷一四三。,舟船很可能便是他们的战具和居所;史书并未记录其筑寨自保的情况。

也就是说,宋元明诸朝,梁山泊水势从未达到八百里之广;而组织严密、水寨坚牢的义军根据地,在梁山泊历史上也从无踪影。那么包括元杂剧作家在内的《水浒》故事作者们,到底是从何处得来蓝图,描绘出“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的形胜之貌,构筑起三关雄壮、水寨坚牢的纸上寨栅?笔者以为,是借鉴了洞庭起义的史迹传闻。

洞庭湖中的“水浒寨”

洞庭湖位于湖南境内,古称云梦泽,是我国第一大淡水湖,湖南诸水尽汇湖中。据《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第二百九十八卷“洞庭湖部汇考·巴陵之洞庭湖”记述:

洞庭湖在今湖广境内,东北属岳州府,西南属常德府,吞赤沙、连青草,横亘七八百里,合沅、渐、元、辰、叙、酉、澧、资、湘,九水俱汇于此。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浩浩荡荡,真宇内大观也。

近人臧励龢《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31年5月版。“洞庭湖”条下介绍洞庭形胜:

岳阳居其东,华容、南县、安乡居其北,汉寿居其西南,沅江居其南,湘阴居其东南。沿边有青草湖、翁湖、赤沙湖、黄驿湖、安南湖、大通湖,合为洞庭。……湖中小山甚多,君山最著。湖水与长江相通者,分东西二道。东道至岳阳东北之荆河脑,入于长江;西道在华容县境者,有华容河、焦圻水等。在安乡县境者,有虎渡河。武陵山以东、袁山以西,五岭以北之水,皆由此吐入长江。春夏水涨时,长江上游雪消,洪流下泻,遂由西道灌入湖。周围至八九百里。冬春江水减量,则又大半涸为洲汊沟港。湖水但由东道入于江,故洞庭实为长江之蓄泄湖。湖口沙滩沉积日广,土民筑圩成田,产米极丰。然上游之水,宣泄不畅,水盛时每病水灾。

洞庭湖自古及今水量充沛、水域稳定。文献称其水面“横亘七八百里”,“周围至八九百里”,都是据实描述。据历史舆图可知,北宋政和时洞庭湖水面最宽处近三百里,加之边缘曲折,周长足有八九百里。又湖岸洲汊密布、沟港纵横。这些特点,与杂剧、小说中描写的“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梁山泊,正相吻合。而《水浒》中水寨林立的画面,也只有在南宋初年的洞庭湖中才能见到。

钟相、杨幺所领导的洞庭湖农民起义,几乎是中国农民战争史上唯一一次凭借“重湖之险”进行反抗斗争的农民战争。以水为命脉、构筑起坚不可摧的“水浒寨”与官军相对抗,是此次起义有别于历次起义的重要特征。

尤其是在起义的第二阶段,杨幺等利用洞庭湖河港交错、丘陵起伏的自然条件,建起牢固的水寨;寨栅以“茅竹为舍,密比如栉”《金佗粹编》卷二七黄元振《岳武穆事迹》。

起义初期,湖中水寨已多达七十余座,遍布于洞庭湖周围。其中尤以夏诚、刘衝两座大寨最为坚固。据《中兴圣政》卷六三记载:“(夏诚大寨)寨据芷江,东西北各阻陂湖,惟西南半面有平地;贼设重城重壕,其外设陷马坑。”宋熊克《中兴小纪》也形容夏诚大寨:“三面临大江,背倚峻山。官军陆攻则入湖,水攻则登岸。”官军兵临寨下,也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杨幺大寨更是戒备森严。程昌㝢打算派人行刺杨幺,先招来由水寨脱身的“唐教书”,向其询问寨中情况。唐教书禀道:“如别个寨栅,犹自通人来往,唯是杨幺寨,大段紧密,水泄不通。日逐离寨二十里,陆路使人巡逻,遇夜伏路;水路日夜使船巡绰。寨门外令群刀手把定,便大虫豹子,也则入去不得。”程昌㝢还不死心,问道:“君恁地却有个甚道理去得?”对方回答:“除是飞,便能入去得。”《金佗粹编》卷二七黄元振《岳武穆事迹》。——此话被人视为谶语,因为大寨最后确实是被“(岳)飞”打破的!

金沙南北说异同

洞庭湖水寨的建造,是钟、杨义军因地制宜的一个创举,在军事史上几无先例可循。而《水浒传》中恰恰就出现了类似的水寨模式,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小说中的义军水寨包括山南大寨和金沙滩、鸭嘴滩两座水寨。水寨之间互为犄角,与建在山顶的忠义堂及六座旱寨互为表里,水陆相依。这种形势,正宜“陆攻则入湖,水攻则登岸”。

忠义堂外围坚固的宛子城垣及雄壮的三关,又使人联想到夏诚大寨“重城重壕”的不凡气势。而梁山泊外圈,又分设东、西、南、北四座酒店,专司哨探消息、接纳好汉之务。参见《水浒传》第四十四回及六十回的描述。又,《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有山寨分布说明,提到忠义堂、断金亭、雁台及六座关门(山前三关及东山、西山、北山三关)和八座山水寨(旱寨四座,水寨四座),但说得比较笼统。这也使人想到杨幺大寨二十里外水陆巡逻、戒备森严的景象。

比较而言,小说中的水浒寨建造得更为集中,这恐怕与小说对素材的拣选提炼有关。梁山泊中实行的是晁、宋一元化领导,与洞庭湖中的松散联盟有所不同。不过在早期水浒故事中,还留有洞庭湖素材的遗迹。如元代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杂剧第一折中,宋江自夸规模道“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营”,便还有着洞庭湖水寨的影子。

小说中的金沙滩水寨是梁山泊的门户,当年林冲上山,便是由此登陆的。有意思的是,今天的梁山泊,并无金沙滩遗迹。倒是洞庭湖中有一处有名的金沙滩,乃是洞庭水路的冲要之地。

南宋洪迈《夷坚志》有《金沙滩舟人》一则宋洪迈《夷坚志》支庚卷五《金沙滩舟人》:“成忠郎王佐,自竟陵挈家赴官沅州,乘客船泛湖,在道午泊。佐妻呼舟师之妇,出所携鍮石杯,酎酒与之,而夸语之曰:‘汝寻常固有好酒吃,想不曾得在金杯中。’舟妇谢曰:‘小家不过识瓦瓯甍盏,何尝见金器乎!’退以告夫,且言所用盆瓶之属无非金者。夫即怀奸心,与妻谋曰:‘我终年劳苦筋骨,受尽寒贱,何曾好得一饱。不如做此一场经纪!’妻以为然,乃谋于篙工,工言不可,遂止。后二日,到金沙滩。佐妻取器物,令仆就岸掬沙洗擦,光耀粲然,凡数十种,布列于地。舟师又语篙工曰:‘至宝落我手,更何所待!’篙工亦心动。其夜,歼佐家人而沉其尸,径趋武陵,持杯货于市。铺佣知其盗,穷所从来,密呼厢逻捕至府。及狱具,械三人赴金沙元犯处,脔而枭首,挂于水滨竿上。”,记述成忠郎王佐因旅途炫富而遭杀身之祸的故事。王佐的行程乃是“自竟陵挈家赴官沅州乘客船泛湖……二日,到金沙滩”。竟陵、沅州,分别是今天的湖北天门和湖南沅陵;自天门至沅陵,洞庭湖是必经之地。王佐所“泛”之“湖”无疑便是洞庭湖,而金沙滩正当其道。王佐被舟师谋害于金沙滩;他日罪犯被官府捕获,也是押赴“金沙元(原)犯处,脔而枭首,挂于水滨竿上”示众的。

无独有偶,《夷坚志》中还有一则《巴陵血光》下文还提到《夷坚三志》辛卷四《巴陵血光》:“建炎四年五月,武陵陈莘叔尹自巴陵舟过洞庭,夜泊青草湖金沙堆岸,是时兵戈震扰,群盗如猬。一更后邻船聚话间,遥望东北方火光亘天,照耀湖心,上下一色,皆谓岳州又遭贼爇。既而此光迤逦转东南去。明日,商客从城内来,言天上昨夜血光见,方金虏犯湘沔北还。而钟相、孔彦舟、曹火星、刘超、彭筠各拥众数万,遍行寇毒。一道生灵,縻灭殆尽。钟相者,邵阳人,善咒水治病,好作神语,人呼为‘钟颠’,又称‘钟老爷’。时已昏耄,特为其徒愚弄,遂据士大夫家伊氏女为妻。未几,为彦舟所败,执其父母妻子。彦舟诡言效顺,槛送长沙,以明己功,揭榜文曰:‘天大圣楚王钟相,伪皇后伊氏,伪太子昂,并凌迟处斩于攸县。’余党杨太,于兄弟最幼,湖口人目为幺子,据龙阳濒湖作过。至绍兴六年,岳武愍(当作穆)公讨平之。妖沴之气,上干星象,涉七年乃息。”,也提到“金沙”这一地名。此则恰好记述钟相在武陵起义的情况,起首谓“建炎四年五月,武陵陈莘叔尹自巴陵舟过洞庭,夜泊青草湖金沙堆岸”。——“青草湖”即洞庭湖的组成部分,而“金沙堆岸”应即金沙滩。

另外,宋人范成大有《连日风作洞庭不可渡出赤沙湖》诗,有“金沙堆前风未平,赤沙湖边波不惊。客行但逐安稳去,三十六湾涨痕生”句。一处港口数见于当时人的笔记、诗文,可知彼处是洞庭湖水道的重要码头。这倒很像《水浒》中金沙滩与梁山泊的关系。

有据可证,早期《水浒》故事作者对洞庭湖的造反史迹并非一无所知。例如元代《水浒》戏作者李文蔚在《同乐院燕青博鱼》杂剧第一折,即通过燕青之口唱道:“俺也曾那草坡前曾把滥官来拏,俺是那梁山泊里的宋江,不比那洞庭湖方腊……”(【初问口】)

方腊起义在两浙,并不在洞庭湖。李文蔚于此张冠李戴,犯了常识性错误。不过这个错误同时也证明,远在山东的后世作家,起码知道洞庭湖曾是“盗薮”,那里有一支声势不亚于方腊的起义军。李文蔚让“梁山泊里的宋江”与“洞庭湖方腊”划清界限,提醒人们不要将梁山泊错认作洞庭湖;而读者恰恰是从这种特意表白中,窥见了元曲作家对洞庭史料的了解与把握,察觉宋江故事与洞庭素材的模糊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