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水上鏖兵有典型(上)
高俅的“军事素养”何处来
我们要讨论的第六个问题是:洞庭湖起义是否像《水浒》所描述的那样,曾多次粉碎官军进剿,在水陆战斗中屡屡获胜?事实正是如此。
为了剪除杨幺这一“腹心之患”,南宋王朝调兵遣将,大兴讨伐之师,前后曾七易其帅。李纲、程昌、王、程千秋、张浚、岳飞等,都先后策划并实施了镇压洞庭起义的军事行动。这与《水浒》中朝廷先后派遣呼延灼、彭玘、韩滔、凌振、关胜、单廷珪、魏定国、童贯、高俅等讨伐梁山的情况一般无二。
随着洞庭起义声势日益增大,南宋王朝的焦虑恐惧日甚一日,讨伐规模也步步升级。程昌㝢初到荆湖时,只带了原部蔡州兵马,又招募地方弓手千余人。及至王被任命为荆南置制使,麾下有神武前军三万人,另调一万名建康府水军,专门用来对付杨幺水军。等到岳飞前来洞庭湖,官军兵马已扩增至二十万!一伙“水洼草寇”,竟导致动用国家精锐之师全力以赴,统治者的焦躁不宁,不问可知。
《水浒传》的描写,正是这种逐步升级式讨伐活动的翻版。如小说第五十五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时,不过发兵万人。待到六十三回“关胜议取梁山泊”时,人马已增至一万五千。七十一回以后,童贯、高俅亲征梁山,分别率兵十万及十三万。——北宋末年沭阳县尉王师心阻击宋江,不过凭借一县之兵;海州知州张叔夜袭击宋江,也不过“募死士得千人”。《水浒》故事到底以谁为主要模型,是不言自明的。
梁山义军对付朝廷的陆上征伐,以第七十六回、七十七回的“两赢童贯”一役规模最大。此役童贯亲统“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声言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第七十七回)。此役之前,一向不学无术的高俅,忽然表现出很高的军事素养和战略水平,出谋划策说:“此寇潜伏水洼,不可轻进,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先差的当的人打听消息、贼情动静,然后可以进兵……”
高俅的话,其实是从参与镇压洞庭义军的南宋官军统帅李纲那里抄来的。李纲在《与宰相(张浚)论捍贼札子》中分析说:
我师深入,欲速成功,则往往不利,屯聚持久,则钱粮之费不赀。今又淮甸警急,朝廷不免摘那兵将,则此贼之势,又复鸱张,未有扫荡之期,为吾牵制,非细故也。宜命两路帅臣谨重,未须深入,俟其抄掠,则随宜击之。分兵屯濒湖诸邑,使之不得侵渔种植,以绝其粮……
李纲说要“谨重”“未须深入”,高俅便说“不可轻进”。李纲说“分兵屯濒湖诸邑……以绝其粮”,高俅便说“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李纲说“俟其抄掠,则随宜击之”,高俅便道“诱此贼下山……然后可以进兵”。——这一套坚壁清野、以逸待劳的战术是如此相像,若说是不谋而合,则无疑高估了小说作者的才智。其实这正是统治者对付洞庭“水寇”的办法,被小说作者依葫芦画瓢,搬来对付梁山好汉。只是童贯未能采纳,结果落得大败的下场。
石牌大捷与梁山泊水战
有些具体事例,带有独一无二的性质。例如小说中关于水战的描写,便是如此。在中国军事史中,陆战战例比比皆是;但要寻觅水战的战例,则要困难得多。而洞庭史料恰恰就提供了宝贵而生动的水战素材。
《杨幺事迹》对鼎湖石牌水战有着细致生动的描述。该节叙述官军统帅王接受程昌㝢的教训,征调水军正副统制崔曾(或作崔增)、吴全,率水军一万人进剿义军。水军初至洞庭,其势汹汹,志在必得:
初发兵时,先有戒约,崔曾、吴全一军人船,止令在岳州艑山湘江口及洞庭湖口、牌口等处捎泊,听候上流逼逐贼船下来,即拦截掩杀,辄不得过石牌一步。其奈崔、全二统制以捎泊日久,不闻上流消息,乃贪功轻便,使小舟上石牌探逻事体。水贼先亦知有此水军,又知都是撅头船子及海船,湖中使用不得。一面支吾上流大军,遂发八车船数只,不见旗枪,亦不见人,交横放流而下。崔军探人见有空船流来,必是上面杀败,急报崔、全二将。全队舟船乱次争先,撑篙拽牵,悉上石牌入湖。既历油麻滩,又至大梁岸,将至鄱官树湖面宽处,被放流贼车船,擂鼓发噉,踏车回旋,横冲乱撞。将崔军人船大小数百只,尽碾没入水。崔、全二统制皆战亡溺水,其余在沙碛散袒步兵,俱被掩杀。一日之间,万人就死。致水贼杨幺等尽得崔军所将御前器甲、旗幡、枪刀之属,其势转加威猛,已无下流之虑,遂一意抗拒上流官员。实是年十一月十三日也。
“一日之间,万人就死”,洞庭石牌大捷无疑是军事史上著名的水战战例。这场水战的胜败焦点,主要在于农民军的神机妙算、诱敌深入以及官军的情报不灵、贪功冒进。这正是《水浒传》中两次主要水战的明显特点。
《水浒传》中前后写了四五次水战,集中在第十九回及第七十九、八十回。第十九回的水战是晁盖等在蓼儿洼中抗拒追捕官军,后面几场则发生在三败高俅的战役中。这几次战斗,无一例外地借鉴了石牌之战的模式,表现为官军不明就里、贪功冒进,义军虚虚实实、诱敌深入,最终一举歼灭官军。
第十九回写晁盖、三阮等智取生辰纲后遭官军追捕、避迹蓼儿洼中。济州观察何涛等抢夺民船百十只,前往湖中捉捕。阮小五最先驾舟登场,口唱“嘲歌”,诱敌深入。及至官军放箭,阮小五翻筋斗钻下水里去,“众人赶到跟前,拿个空”。——这只空船,值得注目。在石牌水战中,农民军诱敌深入的手法,使的正是“空船计”。
此后阮小七又驾舟诱敌,何涛等被引至一派茫茫芦荡,心下狐疑,不敢冒进,先后派了两批差役前往哨探。——《杨幺事迹》中也有“不闻上流消息……使小舟上石牌探逻事体”的描述。最终何涛冒险向前,被阮氏兄弟擒获。所带官船全部陷入火海,逃到苇岸的官军也被“搠死在烂泥里”。这与《事迹》中“将崔军人船大小数百只,尽碾没入水。……其余在沙碛散袒步兵,俱被掩杀”的结局又十分相像。只是小说中公孙胜祭风助火,是另从“三国”中借来的情节;而此番水战的规模,较之石牌之战也要小得多。
小说第七十九、八十回的水战,从规模上更接近石牌大战,战斗经过也更为逼似。第七十九回写刘梦龙水军经过一次水战失利后,又纠集牛邦喜卷土重来。刘梦龙率先出发,一路上“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深处,并不见一只船”。渐近金沙滩时,才发现两只渔船,船上渔人见官军放箭,便都跳入水中逃走,官军得到的,依然是两只空船。
刘梦龙不知深浅,催动战船深入泊中。甫才登岸,两边伏兵骤起,“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已折了大半军校”。后路牛邦喜听得喊声,正要后退,船队已陷入一片火海。最终刘、牛两位统制官被李俊、张横捉得,“欲待解上山寨,唯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此处所述官军贪功冒进、全军覆没的情景,与洞庭史实全同。又据《建炎》所记石牌水战本末,谓“(崔)增与(吴)全皆死,或曰为贼生执,脔割而食之”。与小说所叙二人被好汉生擒,“割下首级送上山来”,十分相似。
同样的水战情节还出现在《水浒传》第八十回。此回写高俅在屡败之后,打造了大批新式战船,“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以丘岳、徐京、梅展为水军先锋,向水泊进发。先见阮氏三雄前来搦战,官军箭、炮齐发,三阮跳入水中,“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行不过三里,又有孟康、童威、童猛等前来挑战,结果官军“又捉得三只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官军从李俊等人手中再夺三只空船。在这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山顶号炮一响,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将官军大船团团围住。又有梁山水军将官军船只凿漏,高俅落水后束手就擒。丘岳等三人或死或擒,不曾逃掉一个。
一次荒谬的水军调动
一段洞庭水战的典型战例,被小说家悬为蓝本,反复模拟,足见洞庭史料对《水浒传》影响之深。这种影响从部队番号、军官职衔也能看出。
小说第七十八回写高俅所调用水军统制官刘梦龙,乃是“金陵建康府的一枝水军”。此事颇为蹊跷。梁山泊是黄河的泄水湖,与长江远隔数百里,高俅为何要舍近求远,征调长江流域的水军?然而翻翻洞庭史料即可明了:绍兴三年(1133),“御前大军都统制”王奉旨讨伐洞庭义军,调来配合作战的水军,恰便是“建康府水军正副统制崔曾、吴全正兵人船一万人”!
洞庭湖与长江相通,建康府当其下游;王调集同一流域的水军同来征讨,于理正合。而高俅征讨黄河流域的梁山泊,也去调集“金陵建康府水军”同行,还要在长江上下“拘刷船只”,到济州取齐,这便不合兵家之常了。小说作者只图省力,不但借洞庭战例为模型,还要照搬人家的部队番号、军官职衔,自然要露出破绽,使后人发见小说对洞庭起义的借鉴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