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贼到水寇:水浒传的前世今生(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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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水上鏖兵有典型(下)

海鳅船与车船

《水浒传》第八十回“张顺凿漏海鳅船,宋江大三败高太尉”中,提到一种新式战船——海鳅船。本回写高俅征讨梁山,两番失利;“使人去近处山上砍伐木植大树,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搭造战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适有造船专家叶春向高俅献图献计说:“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必须先造大船数百只……”

叶春要造的船是这样的:

最大者名大海鳅船,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船面上竖立弩楼,另造刬车,摆布放于上。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当住这厮私路伏兵。

叶春也因献策有功,被任命为“监造战船都作头”。

小说中所谓“海鳅船”,实为车船,亦即本书第四节所介绍的早期轮船。据文献记载,车船最早为唐代李皋所创。李皋是唐宗室曹王李明玄孙,为人“多智数,善因事以自便”,“常运心巧思为战舰,挟二轮蹈之,翔风鼓疾若挂帆席,所造省易而久固”。《旧唐书·嗣曹王传》。至宋代,李纲在与洞庭义军作战时,对车船作了重大改进。他称说:

长沙有长江、重湖之险,而无战舰水军。余得唐嗣曹王李皋遗制,创造战舰数十艘,上下三层,挟以车轮,鼓蹈而进。李纲《梁谿文集》卷二九。

其后,程昌㝢在与洞庭义军作战时,“偶得一随军人,元(原)是都水监白波辇运司黄河埽岸水手木匠都料高宣者,献车船样,可以制贼”。于是荆湖官军始打造车船:

打造八车船样一只,数日并工而成。令人夫踏车,于江流上下往来,极为快利。船两边有护车板,不见其车,但见船行如龙,观者以为神异。乃渐增广车数,至造二十至二十三车船,大船能载战时士二三百人,凡贼之棹舻小船,皆莫能当,自此杨幺等更不敢辄近州城。《杨幺事迹》。

这种多达二十三车,设有护车板的车船,与《水浒传》中“二十四部水车”,“仍设遮洋笆片”的“大海鳅船”显然是同一种战船;就连小说中的“监造战船都作头”叶春,也能在“都水监白波辇运司黄河埽岸水手木匠都料高宣”的身上找到影子。《水浒传》中的“海鳅船”,无疑是从洞庭湖中驶来的。

应当指出,车船早在8世纪即已问世,但真正运用于水上实战并为史家所注目,却是在12世纪洞庭湖的战斗中参看《干戈春秋——中国古兵器科技史话》,李少一、刘旭著,中国展望出版社1985版。。《水浒》作者对洞庭史料十分熟悉,自不会不注意这种新式战具。只不过小说家把车船称作“海鳅船”,则是张冠李戴。海鳅船又叫鳅头船,是指一种尖底的小船,轻便灵活,却不耐冲撞。车船则形制巨大,与海鳅船各有所长;若配合使用,可无敌于水上。李纲在《与吕安老龙图书第二书》宋李纲《李忠定公文集》卷六《与吕安老龙图书第二书》。中曾讨论了车船与海鳅船的效用,谓:

来谕恐车船重大不可用,是不然。此乃嗣曹王(李)皋所制,见于本传,非鼎人所能为也。顷尝试之,运动轻驶,施于大江重湖,以破长风巨浪,乃其所宜,要须教阅习熟,乃可用。……然此船止可为水军家计,每一船须以海鳅之类数十只副之,正犹鹿角轻车之副武冈,乃可以战。

《中兴小纪》也有类似比喻,谓“盖车船如陆战之阵兵,海鳅船如陆战之轻兵”《中兴小纪》卷一三。。小说家缺乏对舰船的感性认识,仅仅是抄纂史料及稗说杂著,误将车船混同于海鳅船,也是情有可原的。

“浑江龙”与“混江龙”

洞庭车船虽由官军开发创制,但其优势的发挥,却是在农民军手中。在攻打夏诚寨的战斗中,由于“沚江之水渐落,沚口滩浅”《杨幺事迹》。,官军车船不能撤退,又“烧之不迭”《杨幺事迹》。,遂为义军缴获;连同造船专家高宣也被义军所俘。

此后义军依样打造了大批车船,各船都有专名,如“和州载”“大德山”“大钦山”“望三州”等。“制样愈益雄壮”《杨幺事迹》。,最大者达三十二车,长可三十余丈,上设重楼,多至三层,可载战士千人。“而官军船不能近,每战辄败”。《中兴小纪》卷一三。从此义军无敌于水上,掌握了洞庭水战的主动权。

有趣的是,《水浒》中水军头领李俊的绰号“混江龙”,似乎也与洞庭车船有些瓜葛:史载杨幺的车船即取名“浑江龙”。《中兴小纪》卷一三注引李龟年《杨幺本末》说:“车船者,置人于前后踏车,进退皆可。其名‘大德山’……及‘浑江龙’之类。……‘浑江龙’则为龙首,每水斗,杨幺多自乘此。”李俊是一位来自长江流域的水军头领,应与洞庭素材有着更为密切的干系。《水浒》作者在取材洞庭史料的同时,顺带将扬威水上的义军旗舰拿来作他的绰号,却也是信手拈来。

杨幺之败与高俅被擒

然而先进的武器,却未能最终决定战争的胜负。无论是小说还是历史,战败的一方恰恰是拥有车船者。岳珂《金佗粹编》卷六《行实编年》卷三记录了杨幺失败的经过:

惟杨幺负固不服,方浮游湖上,夸逞神速……舟以轮激水,疾驶如羽,左右前后,俱置撞竿,官舟犯之,辄破。又官舟浅小,而贼舟高大,贼矢石自上而下,而官军仰面攻之,见其舟而不见其人。先臣(指岳飞——引者)取君山之木,多为巨筏,塞湖中诸港,又以腐烂草木,自上流浮而下,择视水浅之地,遣口伐者二千人挑之,且行且詈。贼闻詈不胜愤,争挥瓦石,追而投之,俄而,草木坌积,舟轮下胶,滞不能行。先臣亟遣军攻之,贼奔港中,为筏所拒,官军乘筏,张牛革以拒矢石,群举巨木撞贼舟,舟为之碎。杨幺举钟仪投于水,继乃自仆。牛皋投水擒幺至先臣前,斩首,函送都督行府。

而《水浒》描写高俅战败,显然便袭用了洞庭史料。小说第八十回写高俅乘坐“大海鳅船”进入水泊,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岂料对面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官军急忙放箭,而“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依旧攻将上来。“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顷刻间,高俅的座船被义军从水底凿漏,高俅也被张顺丢入水中,生擒活捉。

这段情节,无疑借自杨幺被擒的史实。只是“大海鳅船”的车辐板被何物“塞定”,小说中交代不明。幸而在此前的第七十八回中,作者交待刘梦龙、党世雄头水战败绩,写道“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那橹桨竟摇不动。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算是预设伏笔,使高俅之败不致毫无根据。

从另一面看,小说作者在多次水战描摹中采用了同一素材,难免顾此失彼,照应不周,由此暴露出作者对洞庭素材的过分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