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八四五年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小说[42]尚未完稿。早在去年十一月,我本来都写完了,但到了十二月,我突然想把小说彻底改写一下:我做了改动并誊清完毕,可是在二月份我又重新加以润色和增删。三月中旬,我才搁笔并感到满意。可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书稿审查至少要花一个月。早于这个日期是不可能的。据说,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就把手稿取了回来,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因为除了三四个星期的审查时间,印刷也要占去三个星期左右。将近五月份才能出版。这就太晚了!这时候有人轻率地劝我把稿子交给《祖国纪事》。这也毫无意思,稿子送了出去,就由不得你了。首先他们不会看,就是看的话,也要在半年之后。那里就是没有这一篇,稿子也有的是。如果发表,也不会给稿费。这是一种垄断机构。当我为了糊口而写作的时候,荣誉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决定孤注一掷:等待一段时间,大概还要借债,到了九月初,当大家回到圣彼得堡,像猎犬一样寻找新东西的时候,我就用仅剩的钱来印刷出版我的小说,可能钱会不够。把作品投给杂志意味着不仅受到管家[43],甚至还要受到一群传播文明的大小帮闲的奴役。独裁者不止一个:他们有二十个。自费印刷出版意味着顽强的搏斗,不过作品要是出色的话,那末它不仅不会被埋没,反而能使我摆脱债务的羁绊并有饭吃。
现在谈谈吃饭问题。你知道,哥哥,在这方面我依靠自己的力量。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已立下誓言,就是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必须坚持,决不奉命写作。奉命写作会有压力,会毁坏一切。我希望我的每部作品都十分完美。你看过普希金和果戈理的作品吧!他们写得不多,可是会给他们树立纪念碑。现在果戈理发表一个印张要取一千银卢布的稿费,而普希金,你自己也知道,一行诗要卖一个金币。可是他们的声誉,特别是果戈理,是以常年的贫困和饥饿为代价的。老的流派正在消失。新的作家信笔涂鸦,而不是在创作。全部才智在大笔一挥之间耗尽了,虽然可以看出惊人的、很不完善的思想和有力的笔触,内容却很贫乏。贝朗瑞[44]在评论当今法国杂文作家时说,这是“溶在一桶水里的尚贝坦[45]酒”。我们这里也模仿他们。拉斐尔绘一幅画要几年,不断修饰,反复更改,结果出现了杰作,在他笔下神灵都栩栩如生。韦尔纳[46]一个月画一幅画,为这幅画设置了特别规格的大厅,配景很丰富,有层次、有气魄,但毫无意思。他们不过是装饰画家!
我对自己的小说十分满意。这是一部严谨而完整的作品。不过也有一些严重缺点。它的出版会给我补偿。目前我暂时一无所有。我想为了习作或稿费写些作品,但不想写毫无意义的东西,而且创作需要许多时间。
……你也许想知道我不写作的时候做什么。我读书。我读得很多。阅读对我起着非同一般的作用。我重新读了以前读过的作品,我似乎集中了前所未有的精力,仔细推敲,理解得更为透辟,并独立地借鉴创作技巧。
写剧本,嘿,哥哥,这需要花几年的劳动,还需要安定平静,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现在写很好。戏剧目前热中于情节剧。莎士比亚淹没在粗制滥造的剧作家的浓重阴影和迷雾里,显得暗淡无光,好像一个神灵,与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一样。不过夏天我可能写。两三年后再看情况,现在先等一下再说吧!
哥哥,在文学方面,我与两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那时有许多幼稚、荒唐的东西,两年的钻研得益颇多,也扬弃了不少东西……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五年五月四日*
对不起,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在这以前我忙得不亦乐乎。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这部小说[47],花去了我如此巨大的劳动,如果我有预见,就根本不会动手去写它。我想再做一次修改,真的,把它改得更好;它几乎会加倍的好。现在这部小说已经完成,这次修改是最后的一次,我发誓再也不去碰它。处女作的命运通常如此:要经过作家没完没了的改动。我不清楚,夏多布里昂的《阿拉达》[48]是不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但他,据我所知,修改了十七遍。普希金即便对自己的小诗也是这样反复推敲的。果戈理的各篇杰作一般都经过两年之久的润色。如果你读过斯特恩[49]的《感伤的旅行》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那么你该记得,司各特在自己的《摘记》中谈到斯特恩时引证了他的仆人拉弗莱尔的权威材料。拉弗莱尔说,他的主人几乎用去了成百刀纸来记述自己的法国之行。不妨问一句,这些纸都用到哪儿去了呢?无非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像泼留希金[50]之流的好手大概用上半刀纸就可以出一本小书了。我不理解,就是那个司各特,怎么能在几周之内写出像《盖·曼纳令》这样完整的作品!可能,因为他已经上了四十岁的缘故……
我决定与杂志联系,以最低的稿费将我的小说发出去,当然给《祖国纪事》。《祖国纪事》发行两千五百份,因此,至少有十万读者。如果我在那儿发表,那么,未来的文学生涯和生活全都有保障了。我便有了相当的地位。我的稿子将在《祖国纪事》通行无阻,我的财源永远不会枯竭。此外,我的小说假定在八月号或九月号刊出,那么十月份我便自费再版,我坚信爱买小说的人会把这本书一抢而空。再说广告也花不了我几个钱……
你读过最近一期《读者文库》[51]上韦尔特曼的《叶梅利亚》[52]吗?多好的作品啊!《四轮马车》[53]写得好。就是插图太糟了。
……《流浪的犹太人》[54]不错。不过,欧仁·苏相当缺乏远见……
如果我的小说没有地方发表,那我也许只有跳入涅瓦河了。怎么办呢?我什么事都想到了!我受不了我的固执的念头[55]的破灭……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五年八月底九月初*
……我之所以写这封信[56]给你,首先是践约尽快写信,其次是因为苦闷,于是就自然地写起来了。唉,哥哥,孤独是多么可悲,我现在开始羡慕你了……多么遗憾,为了谋生不得不工作,而我的工作又勉强不得。
唉,哥哥,你不会相信,我是多么希望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哪怕有两个小时也好。前途如何,今后会怎样呢?我现在成了真正的高略德金[57],这个人物,顺便说一下,我明天就着手写他……
高略德金由于我的忧郁而显得更丰满了。产生了两个想法和一个新的情节……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五年十月八日*
……雅可夫·彼得罗维奇·高略德金的性格始终如一。他是一个十足卑鄙的家伙,简直无法接近;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往前走,自以为尚未准备就绪,目前不妨逍遥自在,毫不在意,不过如果要那样做的话,他也是做得出来的,为什么不做呢?由于什么缘故不做呢?他也和大家一样,无非是平庸之辈,事实上也与众人无异。他什么都无所谓!一个十足卑鄙的家伙!在十一月中旬以前他决不同意结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向大人阁下作了说明,而且大概(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打算提出辞呈。可是把我,他的作者,却放在极端不利的地位上。[58]
我常常到别林斯基家里去。他对我怀着很大的好感,并真正把我当做在读者面前的一个证明并以此表明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最近我结识了莎士比亚的译者克罗涅贝格(哈尔科夫大学教授克罗涅贝格[59]的儿子)。一般说来,前途(指不远的将来)可能很美好,也可能非常糟。别林斯基催我写完高略德金,他已经在文学界介绍了这部作品,并几乎预约给了克拉耶夫斯基[60],至于《穷人》,现在半个圣彼得堡都议论开了。仅仅格里戈罗维奇[61]一个人的意见就多么有分量啊!他亲口对我说:“我为你鼓掌、加油。”[62]
涅克拉索夫……回来后的当天晚上来我这里,提出了出版短期小型集刊的计划,文学界的同人尽可能参加,但集刊的主要编辑是我、格里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后者承担出版经费。集刊的篇幅有两个印张,两周出一期,每月七日和二十一日出版。集刊命名为《讽刺家》;它的宗旨是挖苦和嘲笑一切,不放过任何人,咬住剧院、杂志、社会、文学、街头杂景、展览会、报章新闻、国外消息,总之,抓住一切,对这一切以同一种精神和思想倾向加以揭露。集刊将于十一月七日出版[63]。这一期我们编得很出色。首先,它附有插图。题词取自刊登在《北方蜜蜂》杂文中的布尔加林[64]的名言:“我们愿为真理而牺牲,我们不能没有真理”等等,并有法德捷伊·布尔加林的签名。题词也将刊登在十一月一号的广告上。第一期有涅克拉索夫的几篇文章:谈谈几件(当然是最近发生的)圣彼得堡的丑闻;略论欧仁·苏未来的长篇小说《七种不可救赎的罪恶》(全文仅三页)[65];各杂志综述。此外还有谢维辽夫[66]的一篇讲稿《论普希金诗歌的音韵美》,居然如此优美,当他在科利泽向同行的二位夫人朗读普希金的几首斯坦司[67]时,连科利泽的所有青蛙和壁虎都爬出来听他了(谢维辽夫在莫斯科大学曾作过一次演讲)。然后是斯拉夫派最近的一次会议,会上庄严地证明,亚当是斯拉夫人并在俄罗斯生活过,从而显示出这一伟大的社会问题的解决对于全俄罗斯民族的幸福与利益具有非凡的重要性和好处。接着,在艺术与文学栏中,《讽刺家》替库科利尼克的《插图》说了公道话[68]……格里戈罗维奇将写《一周轶事》和一些见闻录。我将写一篇《一个仆人有关自己老爷的见闻》等等。你看,杂志的内容相当轻松愉快,与卡尔[69]的《黄蜂》一般。这是件好事,因为就我的部分而言,每月至少可收入一百至一百五十卢布。杂志会有销路。涅克拉索夫还将发表诗作。
……你去读一读《特芙丽诺》(作者:乔治·桑,载《祖国纪事》十月号)。在我们的世纪还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作品……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五年十一月十六日*
现在匆匆给你写信,因为我的时间实在太少。高略德金至今尚未完成,二十五日以前一定要结束它……
嘿,哥哥,我的声誉,我想,永远也不会达到像现在这样的高度。到处是难以置信的尊敬,对我的好奇心十分强烈。我结识了许多有地位的人。奥陀耶夫斯基公爵[70]请我屈尊赐教。索洛古勃伯爵懊丧万分。巴纳耶夫[71]对他说,有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会把他们大家都踩在脚下。索洛古勃问遍了所有的人,跑到克拉耶夫斯基那儿,突然问他:“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谁?我在哪儿能弄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谁都满不在乎、直言不讳的克拉耶夫斯基回答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愿赏光使你蓬荜生辉。这倒真是这样:现在这个小贵族故作姿态,想以自己的宽厚仁爱使我难堪。大家都视我为奇才。我只要一张口,到处便会议论纷纷,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讲了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算做什么。别林斯基对我宠爱备至。最近诗人屠格涅夫从巴黎回来(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初次见面就对我产生了如此的好感和友谊,以至别林斯基把它解释为屠格涅夫爱上了我。哥哥,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啊!我也几乎爱上了他。诗人,才子,贵族,美男子,富翁,聪明,有教养,二十五岁——我简直不知道上帝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他?最后,他性格异常直爽,美好,是由良好的教育熏陶出来的。你读一读他发表在《祖国纪事》上的中篇小说《安德烈·科洛索夫》,这就是他本人,虽说他并不想在书里表现自己。
到目前为止,我手头并不宽裕,但已不拮据。最近我又身无分文。这时候涅克拉索夫打算出版《讽刺家》——出色的幽默集刊,它的广告是我写的。广告引起了轰动;因为这是第一篇轻松愉快、富于幽默感的广告。它使我想起了吕西安[72]的第一篇杂文。我的广告登在《祖国纪事》的消息栏里。我拿了二十个银卢布的稿费。最近,因为没有钱,我去找涅克拉索夫。坐在他那里的时候,我产生了写《九封信的小说》[73]的想法。回到家后,我在一个夜晚便将这篇小说写成了;有半个印张的篇幅。早上我就送给涅克拉索夫,拿了一百二十五卢布的稿费,这就是说,我在《讽刺家》发表一个印张将得二百五十卢布。晚上,在屠格涅夫寓所,在我们不下二十人的圈子中,我朗读了我的小说,获得了热烈赞扬。它将发表在《讽刺家》第一期上。我在十二月一日以前把杂志寄给你,你自己可以看出,它不比果戈理的《讼事》[74]差吧?别林斯基说,他现在对我完全放心了,因为我能写风格迥异的作品……
我有许多想法,但甚至对屠格涅夫都不能说些什么,不然的话,到第二天圣彼得堡的每一个角落便会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什么什么了。你看,哥哥,如果我要向你列举我的成就,那么信纸都会不够用了。我想我会有钱的。高略德金写得很出色,这将是我的杰作[75]。昨天我初次拜访巴纳耶夫,似乎爱上了他的妻子[76]。她聪明,漂亮,而且亲切可爱,直爽异常。我过得很愉快。我们的小组不大。我一直在谈自己。真对不起,最亲爱的;坦率地对你说吧,我现在几乎为自己的声誉陶醉了。下次写信时,我会把《讽刺家》给你寄去。别林斯基说我在《讽刺家》上发表文章是糟蹋自己……
别林斯基在出版商面前保护我。这封信我重读了一遍,我发现,第一,我文理不通;其次,我在自吹自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