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八四六年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
首先,请别因为我好久没有写信而生气。实在没有时间,现在我来说明。我不写信的主要原因是:直到前几天,即二十八日才结束我那卑鄙的高略德金。真糟糕!人总是失算!原来打算八月之前完成,结果拖到二月!现寄上集刊一册[77]。《穷人》早在十五日就出版了。噢,哥哥,它引起了一片恶毒的叫骂声。在《插图》上我读到的不是评论,而是谩骂。《北方蜜蜂》简直不知所云。但我记得果戈理的遭遇,我们大家也了解对普希金的态度。大家都像发了疯:四分之三的读者破口大骂,四分之一的读者(还不足此数)拍案叫绝。争论[78]异常激烈。叫骂之声不绝,但大家还是要读它(集刊的销路异乎寻常,非常之好,有可能两周以后一份不剩)。对果戈理也是这样的。他不断挨骂,没完没了,可是尽管骂,人们还是读他的作品,如今跟他言归于好,并且开始夸奖起来。我扔给他们一根肉骨头!让他们去咬——这些蠢货只会使我声名远扬。《北方蜜蜂》声誉扫地,它的评论文章真是无耻之尤。多么激烈——无聊!可是我听到多少溢美之辞啊,哥哥!你不妨想象一下,我们自己人,还有别林斯基,一致认为,我甚至大大超过了果戈理。由尼基坚科[79]撰写评论的《读者文库》将发一篇肯定我的、分析《穷人》的长文。别林斯基在三月份要进行论战[80]。奥陀耶夫斯基要写一篇《穷人》的专论。我的朋友索洛古勃也要写文章[81]。我进入了上流社会,哥哥,三个月以后我要当面给你讲一讲我的这些经历。*
我们的读者,正如普通人一样,只有直感,没有文化修养。不理解怎么能以这种风格写作。他们总是习惯于到处看到作者的面貌,可是我却不露脸,他们都不会猜到讲话的是杰符什金[82],而不是我,而且杰符什金如果换一种方式便不会讲了。有人说小说冗长,但其中并无废话。有人(别林斯基等人)认为我身上有一种清新独特的气息,它表现在我运用分析,而不是综合,也就是说,我向纵深发展,通过对原子的分析抓住整体。而果戈理则直接抓住整体,因而不像我那样深刻。你读完后便会感觉到的。我的前程似锦,哥哥!
今年将刊出高略德金。四天前我还未结束这篇小说。它登载在《祖国纪事》上,有十一个印张。高略德金比《穷人》高出十倍。我们的人说,《死魂灵》之后,在俄罗斯尚未出现过类似的作品,这是一部天才作品,他们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他们对我抱有很大希望!确实,高略德金被我写得异常成功。你会喜欢它的,我当然知道!与《死魂灵》相比,你会更喜欢它的,我敢肯定。你们那儿看得到《祖国纪事》吗?我没有把握,不知克拉耶夫斯基会不会给我一份……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四月一日*
……在我的生活中,每天发生许多新鲜事儿、变化、印象、好事、对我有利的事,但不愉快和不利的事也同样的多,连我自己都没有时间去思考。首先,我很忙。我的想法很多,不断地写作……我的声誉达到了顶点。在两个月内,据我统计,各种刊物发表的论及我的文章共三十五篇。有的把我捧上了天,有的有保留,有的破口大骂。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更叫人得意的呢?但令人不快和苦恼的是:我们自己人,还有别林斯基,都因为高略德金而对我不满。最初的反应是盲目的赞美、宣扬、轰动、议论。接下去就进行批评:大家众口一词,即我们的人和读者都认为,高略德金如此枯燥乏味,简直读不下去。最可笑的是大家因作品冗长而对我大为恼火,可是大家无一例外地拼命在读并一再翻阅。我们的一位同人就是这样做的:为了不使自己疲劳,每天读一章,而且津津有味。有的读者叫嚷,这完全不可能,写作并刊登这类作品简直荒唐,另一些人则大吵大闹,说这是以他们为模特儿写的。可是我还听到另一些人的赞誉,说出来都叫人感到不好意思。
至于说到我,那么我甚至一度情绪懊丧。我有一个可怕的弱点:自尊心和虚荣心无比强烈。我有负众望,想到毁坏了一部能成大事的作品就觉得伤心极了。高略德金使我厌烦。这部作品中的许多地方是在匆忙和疲劳的情况下写成的。第一部分比最后一部分强。与出色的篇章相邻的有糟糕透顶、非常蹩脚的东西,令人作呕,不堪卒读。这一切使我一时痛苦万分,甚至因为苦恼而生病了。哥哥,我两周以后给你寄高略德金,让你读完它。请你把意见毫无保留地寄给我。
我的生活和学习从略,讲一点有关我们的人的新闻。第一(最大的新闻),别林斯基离开了《祖国纪事》。他彻底搞垮了自己的身体,要到矿泉去治病,可能出国。两年之内他不再从事评论工作。不过为了资助他,将出版厚厚一大本集子(有六十个印张)。我为他写两个中篇小说:一是《被剃掉的连鬓胡子》;二是《关于被撤的官厅的故事》。两篇小说都有动人心弦的悲剧因素,我担保,小说非常紧凑。读者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新作。两篇小说篇幅不大。此外,我还要给克拉耶夫斯基写点东西,给涅克拉索夫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些要占去我一年的时间。《被剃掉的连鬓胡子》即将完成。
第二条新闻。出现了许多新作家。有一些是我的竞争者。其中特别出色的是赫尔岑(伊斯坎德尔)和冈察洛夫。前者发表过作品,后者刚起步,还没有发表过东西。对他们十分推崇。目前我仍然处于领先地位,并希望永远保持下去。总之,文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这是一种好的趋势……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九月五日*
……关于果戈理,我对你没有什么说的,只是请看看事实。下一期的《现代人》[83]将刊载果戈理的文章——他的《遗嘱》。他在《遗嘱》中否定了自己的全部作品,认为它们毫无益处,甚至比这更糟。他说他今生不再写作,因为他的任务是祈祷。他同意反对他的人的一切评论。他嘱咐大量印发他的肖像,以此所得捐赠给去耶路撒冷朝圣的人,等等。这就是事实。你自己作结论吧。
我见到过克拉耶夫斯基。他说《普罗哈尔钦》[84]已经发排;它将在十月份发表……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七日*
……《普罗哈尔钦》中,有些地方被改得面目全非。这些身居要津的先生们甚至连“官员”一词也禁用,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本来通篇就已够朴素的了,可是他们照样大删大改。所有生动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过去我对你谈过的骨架。我要放弃这篇小说……
一直在写《被剃掉的连鬓胡子》。进展很慢。很担心脱期。我听到别克托夫家的老二[85]和格里戈罗维奇两位先生说,《圣彼得堡文集》在外地就叫《穷人》,读者对其他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虽然在那里大家都抢着买,互相转让,有的还出了高价。如奔萨和基辅,它在书店里的正式牌价为二十五到三十卢布。多么奇怪的现象:这里高潮已经过去,可是那里却买不到书。
格里戈罗维奇写了一本非常出色的小说[86]。由于我和迈科夫[87]的努力,它将在《祖国纪事》上发表。迈科夫还打算在元旦发一篇长文,评论我的作品。《祖国纪事》完全不行了。那里连一部存稿都没有……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十月底*
……《被剃掉的连鬓胡子》我已不写了,全给我扔下了,因为这一切无非是老调重弹,早就写过了。现在我心中更为新颖、生动和鲜明的思想要求我把它们遣诸笔端。当我快要写完《被剃掉的连鬓胡子》的时候,这一切很自然地在我头脑中涌现出来。处在我的地位,千篇一律无异于死亡。
我在写另一篇小说[88],而且工作进展得像写《穷人》时那样明快、轻松和顺利。我要将它投给克拉耶夫斯基。就让《现代人》的先生们去发火吧,这没有关系。而且到一月份写完这篇小说后,明年我就不再发表作品了。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89],现在它已使我坐立不安……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告诉你,我碰上了不愉快的事,我和涅克拉索夫为首的《现代人》彻底闹翻了。他由于不满意我仍把小说供给克拉耶夫斯基(我欠他钱),同时我又不愿意公开宣布自己不属于《祖国纪事》,再加上没有希望在最近得到我的小说,便对我粗暴无礼,贸然向我索债。我抓住了他的话柄,并立了字据,答应十二月十五日以前还清。我希望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这是一些卑鄙的好嫉妒的人。我把涅克拉索夫痛骂了一顿,他只是装聋作哑,敷衍了事,像一个被偷光了钱的犹太人。总之,这是件丑事。现在他们放出风来,说我自命不凡,狂妄自大,卖身投靠了克拉耶夫斯基。可是迈科夫很称赞我。涅克拉索夫则打算骂我。至于别林斯基,那么他也是一个软弱的人,甚至在文学见解方面也举棋不定。我只是和他还保持着原来的良好关系。他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给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十七日*
……我忙于工作,在一月五日以前要向克拉耶夫斯基交出《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的第一部,这部小说的预告你大概在《祖国纪事》上读到了。这封信我是抽空写的,因为我日日夜夜在写作,只在晚上七点以后到意大利歌剧院的楼座去散散心,听一听我们出色的歌手的演唱。我的健康状况很好……我拼命在写。我觉得,我和整个文学界、新闻界、批评界在打一场官司,与对我不怀好意的人的愿望相反,我将在《祖国纪事》上发表我这篇小说的三个部分,以确立我在这一年的领先地位。克拉耶夫斯基灰心丧气。他奄奄一息了。《现代人》搞得很出色。他们开始互相攻讦……
我将通过克拉耶夫斯基还清我的全部债务。我的任务是冬天全部为他写作,到夏天不欠他分文。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债务,为糊口工作真是件苦事!将毁掉一切,无论是才华、青春,或是希望,而且工作起来令人生厌,最后只好涂鸦,而不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