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宾客盈门
从餐厅里一片不寻常的忙碌上,从客厅和大厅里我早就熟悉的器物都擦得晶光闪亮,显出一派节日气氛上,尤其是从伊凡·伊凡内奇公爵居然派出他的乐队这件事上可以预料,今晚将宾客盈门。
每听到过路马车的响声,我总要跑到窗口,把手放到太阳穴和窗玻璃之间,焦急而好奇地望着街道。从笼罩窗外景物的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出:正对面,那家熟识的小铺子点着一盏灯;斜对面是一座大房子,楼下两扇窗子亮着灯光;街道中央有一辆载着两个乘客的老爷马车,或者一辆没有乘客、缓步回家的空马车;终于大门口来了一辆轿车,我敢断定这是伊文家的人,因为他们答应早一点来,我就跑到前厅去迎接他们。但这不是伊文家的人,一个穿号衣的跟班伸手打开车门,接着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身披貂皮领蓝色斗篷;另一个身材矮小,全身披着一条绿色大围巾,围巾下只露出一双穿毛皮靴的小脚。她们根本没注意前厅里有我这个人,尽管我认为我应该向她们行礼。小个子女人默默地走向大个子女人,站在她的面前。大个子女人解开小个子女人头上的大围巾,脱下她的斗篷。穿号衣的跟班接过这些衣服,再脱下她脚上的毛皮靴子。于是原先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个子女人就变成一个十二岁的漂亮姑娘,她穿着短短的敞领薄纱连衣裙,雪白的裤子,小小的黑鞋。她那雪白的小脖子上围着一条黑丝绒带子,头上长着深棕色鬈发。这鬈发,前面同她美丽的脸蛋十分相称,后面同她的光肩膀又十分协调,即使卡尔·伊凡内奇亲口告诉我,她的头发所以这样鬈曲,是因为一清早用《莫斯科新闻》裁成的纸片卷起来,再用火热的铁钳烫过,我也不会相信。仿佛她天生就有这么一头鬈发。
她生有一双大得出奇的半开半闭的鼓眼睛,这双眼睛同她的小嘴形成奇怪而有趣的强烈对比。她的嘴唇抿着,眼神又十分严肃,她的表情使人觉得她不会微笑,正因为如此,她笑起来就格外迷人。
我竭力避开别人的注意,悄悄溜到大厅门口,觉得我应该来回踱步,假装在沉思默想,根本不知道有客人到来。当客人们走到大厅中央,我仿佛才醒悟过来,并起双脚,向她们报告说,外祖母在客厅里。华拉希娜夫人和蔼可亲地向我点点头。我很喜欢她的脸,特别因为我觉得她同她女儿宋尼奇卡的相貌十分相像。
外祖母似乎很高兴见到宋尼奇卡,把她唤到跟前,理理她垂到前额的一绺鬈发,凝视着她的脸蛋说:“多么迷人的孩子!”宋尼奇卡微微一笑,涨红了脸,显得格外妩媚动人。我望着她,脸也红了。
“希望你在我这儿不会感到无聊,宝贝,”外祖母托起她的下巴,说,“你们尽情跳舞快乐吧。我这儿已经有了一位女士和两位骑士。”她摸摸我的手,对华拉希娜夫人添加说。
这种亲切的态度使我感到愉快,我又脸红了。
我感到我的羞怯越来越厉害,同时听到又有一辆马车驶近,我认为应该走了。在前厅,我见到柯尔纳科娃公爵夫人,她带来她的儿子和一大群女儿。女儿们的长相都差不多,很像公爵夫人,都很难看,因此没有一个引起我的注意。她们脱下斗篷,摘下长围巾,忽然都尖声尖气地说起话来,乱哄哄地为什么事发笑,大概是笑她们有那么多人。艾顿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高大肥胖,面容憔悴,眼窝凹陷发青,手脚都大得超过年龄;他举止笨拙,嗓音难听,忽高忽低,但似乎洋洋自得,大概就是挨树条的那个男孩。
我们面对面站了好一阵,一言不发,互相仔细打量着。然后我们走近一点,大概是想接吻,但彼此又望了望,就改变了主意。等他所有的姐妹衣服发出窸窣的响声从我们旁边走过后,为了找话说,我就问他马车里挤不挤。
“我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瞒你说,我从来不坐马车,因为一坐就恶心,这一点妈妈是知道的。晚上我们乘车出去,我总是坐驭座,那里开心多了,什么都看得见,菲利普让我赶车,有时我还接过鞭子。有时还会遇见这样的乘客,”他富于表情地打着手势添加说,“妙极了!”
“少爷!”跟班走进前厅说,“菲利普问您把鞭子放到哪儿去了?”
“什么放到哪儿去了?我还给他啦。”
“他说您没有还给他。”
“噢,那么是挂在车灯上了。”
“菲利普说车灯上也没有,您还是承认一下,是您拿过把它弄丢了,要不然您淘气,菲利普就得掏腰包赔钱。”跟班越来越激动,怒气冲冲地继续说。
跟班愁眉苦脸,看样子是个受尊敬的人,他热心袒护菲利普,一定要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我觉得应该知趣些,就装作什么也没有注意似的走开。但在场的仆人们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走得更近些,带着赞许的神情望着那个老跟班。
“嘿,丢了就丢了,”艾顿说,避免进一步解释,“鞭子花得了他多少钱,我赔就是了。真可笑!”他添加说,走到我跟前,领我向客厅走去。
“噢,请问少爷,您拿什么来赔呢?我知道您怎么赔法:您欠玛丽雅·华西里耶夫娜二十戈比已有七个多月了,欠我的呢,怕也有一年多了,还有欠彼得鲁什卡的……”
“你给我闭嘴!”少爷气得脸色发白,嚷道,“这一切我都要告诉……”
“都要告诉,都要告诉!”那跟班嘟囔说。“少爷,这样不好!”我们走进大厅时,他特别有声有色地说,接着把斗篷拿到衣柜里。
“说得好,说得好!”我们走后,前厅里传来什么人的声音。
外祖母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在一定场合用一定语气说您和你这两个不同的代词,来表示她对人的态度。她对这两个词的用法与通常习惯相反,这种细微的差别到了她的嘴里就具有特殊意义。艾顿公爵少爷走到她面前,她对他只说了几句话,并用您来称呼他,而且还十分轻蔑地瞧了他一眼,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一定会手足无措,但艾顿显然不是我这种性格的孩子,他不但没注意外祖母怎样接待他,甚至根本没注意外祖母这个人,他只向大家点了点头,样子即使不算灵活,也是漫不经心。宋尼奇卡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我记得,伏洛嘉、艾顿和我在大厅里交谈,从那里可以看见宋尼奇卡,宋尼奇卡也能看见我们和听见我们的话,这时我说话就津津有味。当我说出我自认为聪明或者可笑的话时,我就放开嗓门,眼睛望着客厅的门。当我们换到别的地方,从客厅里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时,我就默不作声,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客厅和大厅里渐渐挤满客人,儿童晚会的客人中有几个大孩子,他们照例不肯错过跳舞的机会,仿佛只是为了要讨女主人的欢心。
伊文家的孩子们到来时,我不但没有平时遇见谢辽查时那样高兴,还古怪地生他的气,因为他将看见宋尼奇卡,在她面前炫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