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修士
屋里进来一个人,五十岁光景,长脸盘,脸色苍白,满脸麻子,留着长长的白发和稀疏的红棕色胡子。他身材非常高大,进门不但要低下头,连整个身子都得弯下来。他穿着一件破衣,又像农民的长袍,又像神父的内长衣;手里拄着一根大拐杖。他走进屋来,拼命用拐杖敲着地板,扬起眉毛,嘴张得老大,非常可怕、非常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他瞎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的眼白不住地乱转,使他那本来就很丑的脸显得格外可憎。
“啊哈!捉住了!”他叫道,小步跑到伏洛嘉跟前,抱住他的头,仔细察看他的头顶,然后神态严肃地离开他,走到桌旁,往漆布下吹气,又在上面画十字。“哦,真可怜!哦,真难过!……小宝贝们……要飞走了。”他用悲伤得发抖的声音说,感伤地望着伏洛嘉,用袖子擦擦掉下来的眼泪。
他的声音沙哑粗野,动作慌张冲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从不用代词),但语调昂扬动听,焦黄的丑脸上有时露出不加掩饰的悲哀神色。听他讲话,不能不使人产生又是惋惜、又是恐惧、又是感伤的复杂情绪。
他就是疯修士,云游僧格里沙。
他从哪儿来?他的父母是谁?什么原因促使他过云游生活?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从十五岁起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疯修士,一年四季,不论冬夏,他都赤脚走路,朝拜修道院,把小圣像送给他喜爱的人,说些古怪难懂的话,有人就把这些话看作预言。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有时他去我外婆家。有人说他是有钱人家的不幸子弟,天性纯洁,又有人说他是庄稼汉,懒鬼。
我们期待已久的严守时刻的福卡终于出现了,我们就下楼去。格里沙一面哭,一面继续语无伦次地说话,跟在我们后面,用拐杖敲着楼梯。爸爸和妈妈手挽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低声交谈着。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正襟危坐在跟长沙发摆成直角的单人沙发上,严厉但压低声音教训着坐在旁边的姑娘们。卡尔·伊凡内奇一走进去,她瞅了他一眼,立刻转过身去,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没注意您,卡尔·伊凡内奇。”从姑娘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她们急于要告诉我们一个重大消息,但要是离开座位走到我们跟前,那是违反咪咪的规矩的,我们得先走到她跟前,说一声,“您好,咪咪!”立正行个礼,然后才能加入谈话。
咪咪可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在她面前总是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她都认为不成体统。此外,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要我们“讲法语”,但当时我们有意跟她为难,偏偏讲俄语。要不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你刚吃到一样可口的菜,希望没有人来打扰你,可她少不了要说“就着面包吃,”或者“你这是怎么拿叉子的?”我就想:“她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让她去教教她那些女孩子好了,我们有卡尔·伊凡内奇。”我像他一样对有些人非常憎恨。
“去求求妈妈,让他们带我们去打猎。”当大人们领头到餐厅去的时候,卡金卡拉拉我的短袄,低声说。
“好的,让我们试试。”
格里沙在餐厅里吃饭,但单独在一张小桌旁,他眼睛盯住盘子,偶尔叹一口气,做着可怕的鬼脸,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飞了……鸽子飞上天……唉,坟上有块石头!……”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妈妈从早晨起就心情不佳。格里沙的到来,他的语言和行动显然使她更加心烦意乱。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忘记求你。”她把汤盆递给父亲,说。
“什么事?”
“请你叫人把你那几条恶狗锁起来。你瞧,格里沙刚才走过院子,它们险些把这个可怜的人咬伤。再说,它们也可能咬孩子们的。”
格里沙听见人家谈到他,就向餐桌转过身来,让人家看到他那件破衣服的前襟,一面咀嚼,一面说:
“他想把我咬死……但上帝不允许。纵狗伤人是罪孽!罪孽深重!别伤人,当家的[15],为什么要伤人?上帝饶恕……世道不同了。”
“他这是在说什么呀?”爸爸问,眼睛严厉地盯着他,“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可明白,”妈妈回答说。“他告诉过我,有个猎人故意纵狗咬他,所以他说:‘他想把我咬死,但上帝不允许。’他求你别处罚那个猎人。”
“噢!原来如此!”爸爸说。“他怎么知道我要处罚那个猎人呢?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欢这些先生。”他接着用法语说:“但这一个我特别讨厌,想来……”
“哦,你别这样说,我的朋友,”妈妈仿佛大吃一惊,打断爸爸的话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似乎有机会研究过这一类人,他们之中来拜访你的可真不少,都是一个模样。说来说去总是那一套……”
在这件事上妈妈显然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但她不愿争论。
“请给我一个油炸包子,”她说。“今天包子好吃不好吃?”
“不,我很生气,”爸爸接着说,他拿起一个包子,但离得远远的,妈妈根本够不着。“不,我看见聪明而又有教养的人受骗上当,我就很生气。”
他说着用叉子敲敲桌子。
“我请你给我一个包子!”妈妈伸出手又说。
“把这帮人关到警察局去才好!”爸爸移开手,接着说。“他们的功劳就是使本来神经衰弱的女人更加烦躁。”他含笑添加说,发现妈妈不喜欢这场谈话,就把包子递给她。
“这方面我只有一点要对你说:一个人尽管已经六十岁,冬冬夏夏都光着脚走路,脚上还要戴两普特[16]重的铁链,坚决拒绝人家向他提供的舒适生活。我们很难相信,这种人只是出于懒惰才这样做。至于说到预言,”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不是无缘无故相信他们的,我好像对你说过,基留沙曾经向爸爸预言他将在哪天、哪个时辰去世。”
“啊,你这是要拿我怎么样!”爸爸含笑说,举手从咪咪坐着的那一边捂住嘴。(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留神听,等着他讲什么笑话。)“你为什么要提到他的脚?我看了他一眼,如今可什么也吃不下了。”
午饭快结束了。柳波奇卡和卡金卡频频向我使眼色,坐在椅子上扭动身子,显得十分不安。她们的眼色表示:“你们怎么不要求带我们去打猎?”我用臂肘推推伏洛嘉,伏洛嘉推推我,最后他打定主意,先是怯生生地,然后坚决地大声说,我们今晚就要走了,因此很想带姑娘们一起坐马车去打猎。大人们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尤其使我们高兴的是,妈妈说她也跟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