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光阴的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推荐序
愿善爱者在爱中满足,予人玫瑰者恒乐

很奇怪,一想到苏辛,就想先从朋友圈说起。

虽然我也看过她很多动人真诚的文字,和她说过很多话,吃过一些饭,远不止点赞之交,可是,这件事依然要从朋友圈说起。

朋友圈里的都是朋友吗?这听上去像个笑话,要么就是充满嘲讽的绕口令。如果不是朋友,为什么会出现在朋友圈呢?可每个熟谙微信规则的成年人都知道,大多数情况并非如此,朋友圈里一大半倒都是陌生人。在你还根本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倘若对方友善热情地拿出了手机,你无法拒绝,只得扫码相认,互存备注,似乎从此多了一个联系人,一条路径,却也多了一分向全然陌生者展示自己私人生活的风险和可能。

而我和苏辛,正是在这样的场合认识的。

说来那也是一个作家朋友的新书发布会。发布会和作者本人一样有趣,充满了戏剧性张力,主角上场前甚至还笑着喝了一杯酒壮胆。来的人也很多,晚到的人都只能站在后面,像一棵棵挺立的树。而之前有幸找到座位坐下的,此刻就被对比成了温室里安然的蘑菇。而我和苏辛,正是前后排的两朵。然而这两朵蘑菇一开始并没有相认,倒是被第三朵蘑菇发现的:文珍你好,我是某某图书公司的某某,上次我参加过你们的活动,有印象吗?

苏辛猛然回头:你是文珍?我是苏辛,看过你的小说。

苏辛的名字我其实也是听过的,知道她作为编辑策划过好些畅销书,非常敬业,同时文章写得也很好,是豆瓣红人。但作为一个非畅销书作家,陡然在书店被人指认出来,总是既窘迫又有点高兴:嗯,好像见过的。

那个姑娘自我介绍后打开微信加了我,苏辛也随即拿出了手机。坐得那么近,而且还在正进行的活动中,我没好意思拒绝。

成为豆瓣友邻是那之前还是之后,我不太确定。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我是见到她本人之后才正式与其结交的,却因为“扫一扫”这个简单的动作,真正打开了通往彼此世界的大门。之所以一定要连篇累牍地说这样一次看似寻常的相遇,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不那么寻常的事:

我竟然因为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姑娘的朋友圈,喜欢上了她。

而且并不是偶一为之,她发朋友圈的频率既高且密,最多的时候甚至日更六条。然而我却完全不反感,多数时候还觉得很有趣。

我到底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什么?大多数都是原创,很少转发,没有义愤填膺的附议,没有自作聪明的负能量宣泄和指桑骂槐,能看到的,就是一个有趣不失纯朴的灵魂,活泼泼地在分享的那些日常里浮现出来。有时候她会发很美的图——有一次我好像还顺手保存了一张鲸鱼的图片;有时候会发可爱的自拍;有时候她会发一两句评论,和时事有关,看到的人也都能明白什么意思;有时候某个雨夜或晴夜,她也会突然贴出一首自己的诗来。

就在刚才我还专门打开她的朋友圈想找一下她以前的诗,才发现已经看不到了。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和那些人一样设置了三天可见——但是,我们毕竟看过彼此深夜里写的诗——是的,这有点傻气的举动竟和我一样。那么,就像我在某篇小说里写过的,“那么他欣赏她也是一种自恋了?”

倘若不做诛心之论,至少可以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确看到了和自己十分相似的灵魂。对生活充满热情,骨子里就忍不住要喜欢人;即便是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自拍,也不惮贴出来供大家一哂;内心却也非常敏感,也许对朋友太好,因此格外容易伤心。就连这伤心,都会毫不掩饰地展示给人看。——换言之,我很少在朋友圈看到这样愿意向所有人袒露无遗的灵魂。和我一样,有点“二”,甚至比我更不设防,更坦率。

和社交平台上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分享比起来,苏辛的长文章我看得倒是少些,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文章发到朋友圈——这反倒让我觉得自己长时间不分享什么状态只转发自己的文章,与她相比显得高冷了。是的,我们的外在看上去如此不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在朋友圈里那种随心所欲的袒露,特别动人,特别美好,也特别让我羡慕。我总是忍不住给她点赞。

点赞多到了一定程度,一年多之后我们才开始真正说起话来。

记得是我先找的她,问她出版方面的一点意见。我知道她是能干的出版人,也莫名地相信她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在那件事上,她果然帮了我很大的忙,也很高兴我愿意向她求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没错,苏辛的确是少见的热情友善的聪明人。而且,真的不防人。

说到这里,终于可以说到这本《度光阴的人》。

开启聊天模式后,我就不必再偷看她的朋友圈来了解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分享一些美好的事物,比如一张图或者一点感想,关系变得更亲密自然。聊天过程中,我总是惊异于她的理解力和包容心,更感动于她的真诚善良,喜欢的同时,也会好奇这样的她是如何成长的。此前只约莫知道她是河南许昌人,有时候会和我说一两句家累太重,紧接着就轻快地换了话题,向我展示的永远是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的一面——这当然是她的体贴,从不愿意给人造成任何负担,包括情绪上的困扰。而今看完这本《度光阴的人》,我才终于知道她出生在怎样一个动荡混乱却也并不缺乏爱的家庭,她曾在怎样一个民风淳朴风光优美的村庄里长大,幼年时见过怎样的时令,玩过怎样的游戏,交过怎样的朋友,又暗恋过怎样的男孩……

她笔下的一切如此真实,就像她那些让人喜欢的朋友圈状态突然集中展现在了我面前,同时,又勇敢地袒露了更多前传,让人清楚地看到一个可爱的灵魂是如何成其今之所是,了解其所爱,其所惧,其所纠结,其创业之余坚持写作的辛苦。读完的一刻,我想起了《十八春》里慕瑾见曼桢跳上桌子换灯泡的那幕:

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慕瑾谈家常,慕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

而苏辛给我的感觉亦如是。只是,除了朝气蓬勃和鲜少阴霾之外,她还有一种特别的温婉和包容。敏感者多易沉郁,而她却能以仁厚之心克化这颓丧,在更多的时候依然展现出对世界落落大方的爱意,而无视那些先天的不公不义,这不能不说是有赖于一颗高贵的灵魂;而这善与教养的来源,看完《度光阴的人》我才终于知道:就在她父亲的傲气和不甘中;在她母亲的能干和渴望里;在故乡那些朴素而诱人的吃食背后;也在从小到大的自爱自矜和奋斗不息之间。我更看到了强大的爱欲本身:不完全是亲情之爱,更不仅是男女之爱,这生之爱欲于一个好的写作者来说,几乎是一种过分强悍的本能。

直到三十岁,我都不能跟别人谈起父母的身世,谈起他们的祖辈和他们经历的一切,只要谈话时间超过五分钟,我就会哭。太悲伤了。他们的一生浸满了无常、疾病、贫穷、暴力,就像一直穿着浸透了冰冷海水的衣服。晒不干,熨不平。我虽然是他们的孩子,却常常想向时空里尚幼小的他们伸出双臂,拥抱他们,为他们擦去肮脏小脸上的泪水,给他们食物、糖果、新衣,告诉他们,这世上有人爱他们,很爱很爱的那种。

……

总有一天,我们会像那些消失了的亲友一样,会像一场大梦一样,消失于广阔无边的时间之中。

那时,或许跟今天一样,我们依旧不知道生命自何而来,向何而去,不知道这一场复杂又简单的梦的表演,究竟有何意义。但,就在此时此地,我们要彼此相爱。

爱是可以超越理解的东西,也是可以超越死亡的东西。一生所求,说是要避开情绪,但最终会发现,在万事万物之前,你的心动、犹疑、痛楚、珍惜、爱,才是本质。而其中唯有爱能令人幸福。

如此敏感,如此善良,如此自以为强大地渴望承担一切,抚慰一切。这样的人生必定是很累的;幸好苏辛有足够充沛的天赋,竟勉力支撑起这一切;也幸好她活得足够智慧通透,终于在这薄情的世间深情而身心健康地活下来。我看的时候也在想:如果苏辛不写作,那么她会做什么呢?

我想,以她的坚韧和聪明,体察人意与和善,大概做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差。但是,我仍然要替所有看到这本书的读者感到幸运。这里面有一个真正美丽的灵魂,字里行间毫无遮挡地袒露在你们面前,正如同博尔赫斯笔下那朵最美的黄玫瑰: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也许只除了最后一句。苏辛或者并不真正想打动除了自己之外的谁。她只是太害怕自己忘记,所以才会记下母亲爱吃的食物,父亲辛苦的生平,初恋的一封封书信……并努力把这一切浩荡如梦的人生书写下来,随人们爱看不看,她只是沉静地说:

时间广大,但我们要在此时此地相爱。

也许还可以借纪伯伦的名言说一句吧:愿善爱者在爱中满足了。

也希望苏辛在未来的日子,依旧平和,康健,喜乐,满足。虽然这祝愿对任何一个凡人来说都很难实现,但予人玫瑰者,理所应当更快乐。

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