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最大的伤心事就在陈布雷以其雄心与铁腕,大力整顿高等教育期间,一个噩耗突然袭来,五弟训恕因病不治,在法国巴黎身亡。据陈训慈说,这一消息对陈布雷的打击之大,无可言喻,也可以说是陈布雷继父亲陈依仁、爱妻杨宏农去世之后,第三次经受的惨痛打击。
陈依仁去世后,陈布雷以长子承家,除了要操持诸弟妹的衣食及婚嫁外,并负有教养之责。仅以四弟训慈、五弟训恕而言,就可以看出陈布雷在这方面所付出的心血之多。父丧之时,训慈差一年即高小毕业。经亲属中长辈公议:布雷已承继于二房,且在沪杭甬文教界已有资望,将来仍应出去工作。训慈在宗法上为三房长子,还是改计经商为好,以便将来就近在商界谋事,便于兼理家务。众口成理,到秋季开学时,陈布雷即准备让训慈辍学从商,而让训恕独自去慈城住校就学。其时,训恕只有10岁,家里人刚替他铺好床位,他就哭了。布雷闻讯,心中为之不安,决定训慈仍去原校就读。次年夏,训慈考入效实中学,陈布雷开始改变主意了,认为应该让训慈继续深造。等到训慈中学毕业,布雷将其送入上海大同学院专修英语,目的想让训慈学好英语,将来能在沪从商。五四运动那年,学校罢课停考,训慈回到故里官桥。
这时,陈布雷忍痛作出一项重大的决定:弟妹的学业,均以读完中学为限,并规定从训慈第一个开始。原因是几年来大家庭以有限的恒产岁入(包括田产及合资店息所入),应付全家日用及诸弟妹学费,已有入不敷出之虞。布雷对训慈说,除非有什么可以不付学费的高校可考。巧得很,这一年南京高等师范招生,在报纸上登出广告:不收学膳各费。布雷见了,喜出望外,要训慈立即复习迎考,竟被录取。在该校扩建为东南大学后,训慈续读大学史学系学分,于1924年毕业,被授予文学士。训慈回忆:“如非胞兄布雷之着意培育,我是不能达到如此文化水平的”,“其爱护培育之心令人感奋”。
据说,在陈布雷兄弟姐妹十余人中,若以聪慧而论,既不是陈布雷,也不是陈训慈,而是陈训恕。训恕从效实中学毕业时,即名列全校第一,并被学校当局保送升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训恕的不俗表现,亲友们都为之高兴,也都主张让他继续求学。这样一来,布雷为难了,既有读完中学为限的成议在先,怎能厚此薄彼,中途背约?况且圣约翰大学为教会所办,学费之高,更非官桥陈氏大家庭所能承受。可是,让训恕就此停学,一颗官桥陈氏家族的希望之星就此黯淡下去,实在是太可惜了。训恕本人的痛苦自不必说,于一众亲友乡邻面前,亦难以置词。
陈布雷思之再三,毅然决定:训恕的学费,由他个人负担,不在大家庭内开支。此时,陈布雷已有五个子女,是为七口之家,开支日渐浩繁。现在于维持全家生计及子女学业之外,又要增加一笔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费,陈布雷不得不加倍工作,多赚钞票,除了夜间到《商报》工作,白天还须兼一份第二职业,再加上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始能勉力支持。
陈训恕在圣约翰大学,经四年刻苦攻读,以优异成绩毕业。这时,又发生了出国留学的问题。本来,训恕毕业后,已受聘为上海光华大学秘书,并在低年级任教,所入原可自给。然按民国以来惯例,凡在大学任教者,须有留学资历(中文除外)。光华的不少教授也都力劝训恕能留学英法,将来前途当不可限量。不用说,训恕本人亦有强烈的留学愿望。这是发生在1926年的事情。
这个时候向陈布雷提出这件事,实在是让他难上加难了。此前,陈布雷在上海“信交”风潮中,因炒股失利,损失之大,至今仍有部分旧债未能清偿完毕。加之这一年夏间,陈布雷重病缠身,经济更是拮据异常,每有捉襟见肘之感。此时再要陈布雷拿出一笔巨资,供训恕留学,实在是心不足,力亦不足。然而,陈布雷素来极重亲情,思之再三,认为训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正如船行中游,车到半坡,可进而不可退。自己经济上尽管困难,然只是一时现象,日后尚有转机;若训恕就此耽搁学业,机会一过,恐永无出头之日了。于是,陈布雷鼓起余勇,痛下决心,全力为训恕筹措留学经费,除借贷于亲友外,共凑集千元以助之,终使训恕能于1926年8月成行,进入巴黎大学攻读经济学。
陈训恕的留学时间,原定以三至四年为期,但因其嗜学若渴,本已着手写博士论文,又于1930年秋入德国汉堡大学听课半年。不料返巴黎后,已患肠结核,竟于1931年5月3日不治去世。
噩耗传来,对陈布雷不啻是当头一棒,使得他陷于深深的悲痛中。即不以手足亲情的创巨痛深而论,仅以经济所费而言,总计五年时间,陈布雷为五弟留学所费计五六千金之巨。然而,多少年含辛茹苦,锱积铢累,汇聚成如此巨大的付出,最后得到的结果,只是让五弟客死异国他乡。如此巨大的牺牲,不但全部付之东流,而且说都说不出口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对于陈布雷来说,自始至终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甚至成了一个无法言喻的心病,这就是:自己为什么要同意让他出国留学?又为什么没有督促他按时归国?又为什么没有关照他注意自己的身体?或许还是自己资助不够,才使得五弟经济拮据、贫病交加吧!总之,出现这样一个悲惨局面,自己将何以对诸弟妹及众亲友置词?何以对九泉之下的父母置词?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痛莫大于无言。自训恕死后,陈布雷只在其回忆录中记下“此为余毕生一大憾事,亦一最大伤心事”二语,而于平时绝不言及自己的哀痛,更不述及五年所费及对其个人经济之损耗。但是,仅从“毕生一大憾事”与“一最大伤心事”之语,就可知,陈布雷的创痛之深实在是无人可以测度。陈训慈回忆说:“从丧父、丧妻、丧弟等不断的打击与折磨中,也使他的思想、性格因受了很大的挫折而至于忧郁善感。”这真是人生长恨水东流,欲说还休。
其实,陈布雷不但对训慈、训恕的教育,未按原先的成议去做,而且对其他弟妹的教育,亦未真正以读完中学为限。六弟训念于中学毕业后,即升入上海同文书院;七弟训惠也进过同文,后由屺怀设法公费留日;八弟叔同亦随后留日。季妹玲娟,高中毕业后曾任小教,后考入杭州艺专,转入中央大学美术系,只是这时她的学费已由几位哥哥分摊了。诸弟妹的婚事,也都在不同程度上由陈布雷操办,最小的季妹在南京成婚时,布雷亲自主持,且自任大部分费用。事后,布雷对训慈等弟妹说:三十余年前,先父临终时心许办完诸弟妹教养成家之责,今日总算了此夙愿,始可告慰于先父。
按照儒家的解释,做人的最大学问,就是看他对父母有没有孝心,对兄弟姐妹有没有爱心。认为这是做人的根本,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懂得怎样做人。否则,一切都免谈了。这是因为:大凡懂得“孝悌”的人,必定也是守传统、重感情、有分寸的人,这种人是不会造反的。所以,唐宋以后有“求忠臣于孝子之门”的人才理论与干部政策,足见这也是经验之谈。
如此解释“孝悌”,只能算是孔学的一家之言,也是后世儒家为把孔学变成教条的一贯手法。不过,把这几点用到陈布雷身上,可以说十分精当。对陈布雷的“忠”,我们自然要做一些具体分析,但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此是后话了;对陈布雷的“孝”,从基本点上,固然应当加以肯定,但也不是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诸如“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然而,对陈布雷的“悌”,我们简直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加以否定。一个人能够像陈布雷那样,做出那样大的牺牲,几乎是以毕生精力,无怨无悔地教养弟妹,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友爱精神,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血肉亲情或父母之命可以解释的。从根本上来说,这也是陈布雷的文化人格中光辉的一面。
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出,陈布雷一生的追求与进步、保守与倒退,都可以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中找到相应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