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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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劳动和生命

有形之物当中最不持久的东西是那些为生命过程所需的东西。这些东西几乎在生产的同时就被消费掉了,用洛克的话说,所有这些“真正用于人的生命”,用于“维生之必需”的“好东西”,“一般都是很短命的,如果它们不被使用,也会自行腐烂和消亡”。[31]在世界上作短暂停留之后,它们就要么被人的动物生命过程所吸收,要么以自行腐烂的方式,回归于产生它们的自然过程;由于获得了一个人为的形状,它们在这个人造物的世界上取得了一个短暂的位置,但又比世界的任何其他部分更快地消失了。就世界性而言,它们是所有事物当中最不具有世界性同时又最接近自然的东西。虽然它们是人造的,但它们来来去去、产出复而消费的过程,与自然界不变的周期循环过程最为一致。循环是生命有机体的运动方式,人体也不例外,只要它能经受住这个弥漫其存在并让它活着的过程。生命是个无所不在地消耗着耐用品,磨损它,把它用光耗尽的过程,直到最终死亡(所有微小、单一、往复的生命过程的结局)后,返回到自然界无所不包的巨大循环当中。在那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有自然物都一成不变地,无休止地重复运转。

自然以及她迫使所有生命物都卷入的循环运动,既不知我们所理解的生,也不知我们所理解的死。因为人的生死不仅仅是一个自然事件,而且与人进入的这个世界有关——单个的人,一个独一无二、无法替代、无法重复的个体,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又离开了这个世界。生与死首先假定了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经常处在变动当中的,其持存性和相对稳固性使人的出现和消失成为可能;世界是每个人到来之前就在那里,在他离开之后还继续存在的地方。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生时进入和死后离开的世界,就只有一成不变的永恒轮回,人类跟其他动物物种一样的不死不灭。一种生命哲学如果没有像尼采那样,达到对作为万物最高原则的“永恒回归”(ewige wiederkehr)的肯定,就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不过,“生命”这个词一旦和世界联系,并用以指从生到死的时间间隔的话,它就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含义。就人受生物生命的驱动而言,它与其他生物同样永远遵循着自然的循环运动;但由于人的生命又被一个开端和终结所限制,即被两个终极事件——在世界上的出现和从世界上的消失——所限制,从而它又遵循着一种严格的线形运动。人特有的生活的主要特征是,不仅它的出现和消失、生和死构成了世界性事件,而且他一生当中也充满了各种事件,这些事件最终可以讲述为故事或写成自传。正是这种生活(bios),而非纯粹的生命(zōē),让亚里士多德说它“似乎是某种实践(praxis)”[32]。因为如前所述,言和行与希腊人理解的政治紧密相关,而这两种活动的确总是可以讲成一个连贯的故事,无论单个的事件及原因是多么的偶然或意外。

只有在人的世界中,自然循环运动才表现出自身的盛衰,如同人的生死一样(准确地说,不再是自然现象,在整个自然大家庭永恒卷入的无休无止、不知疲倦的循环中,没有它们的位置)。自然过程只有进入了人为世界,才表现出了盛衰的特征;只有我们让自然产物,这棵树或那只狗,从它们的“自然”环境中脱离出去,作为个别事物置于我们的世界,它们才开始生长或衰亡。尽管自然通过我们身体机能的循环运动在人类存在上显示她自身,她却要不断地以让人衰老或死亡的威胁,让人为世界感受到她的存在。人身上发生的生命过程和世界上发生的盛衰过程两者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是自然循环运动的一部分,因而都是无穷无尽的重复;所有出自必然性并与之打交道的人类活动都必定陷入周而复始的自然循环,准确地说,它们自身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与工作不同(工作在对象完成、准备为共同的事物世界增添新东西时,就结束了),劳动总是在同一个循环上轮回,这个循环是生命有机体的生物过程规定好了的,它的“辛苦愁烦”(toil and trouble)*一直要到这个有机体死亡时才结束。[33]

当马克思把劳动定义为“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在此过程中“自然物质以改变了的形态适应于人的需要”,以至于“劳动使自身与它的主体合而为一”时,他清楚地表示他是“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的”,劳动和消费不过是周而复始的生物生命循环的两个阶段。[34]这个循环需要通过消费来维持,而提供消费手段的活动是劳动。[35]无论劳动生产什么,都几乎立刻被用来满足人的生命过程,而这种使生命过程再生的消费,生产的——或者毋宁说再生产的——则是进一步维持生命所需的新“劳动力”。[36]从生命过程的紧迫需要,如洛克所说的“维生之必需”来看,劳动和消费的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它们就是同一种运动,一个差不多一结束就必须全部重新开始的运动。“维生之必需”统治着劳动和消费,而劳动,当它“合并”、“结合”了自然提供的东西,并与之融为一体时[37],它就会随着身体消耗营养而密切地配合身体的运作。两者都是攫取和毁灭物质的吞噬过程,劳动对其对象的“加工”,只是为其最终的消灭作准备。

当然,只有从世界的角度以及劳动与工作相区分的角度,才能认清劳动破坏性、吞噬性的一面。因为工作并不把物质材料结合在自身内,而是把它改造成继续加工的对象和可用的终端产品。反之,从自然的角度看,劳动不是破坏性的,工作才是破坏性的,因为工作从自然怀抱中拿走了物质材料,却不以身体的自然新陈代谢将质料返还给自然。

同样与自然运动周而复始的循环有关,但不像“人的生活条件”那样紧迫地强加于人的,[38]是劳动的第二个任务——它永无休止地抵御自然盛衰过程的任务。自然一直以这样的过程来侵蚀人造物品,威胁世界的持存性和它对人类的合用性。维护世界免于自然过程的侵蚀是一种辛苦的日常杂务,需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这种劳动是一种抗争,不同于劳动服从身体需要的指令时那种本质上平静的满足;虽然也许它比人与自然的直接新陈代谢更少“生产性”,却更密切地关联着世界,它抵御自然来保护世界。在古老的传说和神话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英雄与不可抵挡的外力作斗争的崇高事迹,例如赫拉克勒斯(Hercules)清扫奥吉阿斯的牛圈(the Augean stables)是他的十二大英雄“劳作”之一。在中世纪对劳动(travail, arebeit)一词的使用中,就显示出劳动可以与英雄业绩有同样的含义——需要巨大的力量、勇气以及表现出反抗精神。不过,人每天劳作来保持世界干净和抵御它的衰败的斗争,与英雄业绩几无相似之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清理废物、修护更新,这份劳动所需的不是勇气,这番辛苦令人难过的也不是危险,而是无情的重复。赫拉克勒斯的“劳作”与所有伟大业绩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不幸的是,只有在神话中才有这样的好事:奥吉阿斯的牛圈只要打扫一次就能永远保持干净,任务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