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表述(Dire)
文的悦,悦的文:这般表述是含混的,因为法语没有一个词可同时涵盖悦(满足)和醉(销魂)。因此,这儿悦不可预料,它有时绵延至醉,有时与之相对立。可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含混;因为我一方面需要一种普泛的“悦”,我便随时可谈及文的超越,谈及其中对任何(社会)功能和(结构)运作的超越;另一方面,我需要一种特定的“悦”,一种作为整体之悦的纯粹面,我就随时要将欣快、满足、适意(文化顺当地插进之际的畅美感)与(醉、销魂所特有的)撼摇、恍惚、迷失区分开来。我无法避免这类含混,因为我无法使“悦”这词的诸多意义趋于纯一,我偶尔也不欲玩多义游戏:法语中“悦”既指涉一种普泛性(“悦的原则”),又指涉某类微末性(“为了我们那屑微的悦,小丑出现于人世”)。如此,我必须允可自己的文的表述内容处于矛盾状态中。
悦仅是一种轻微的醉么?醉只不过是极度的悦么?悦只是一种疲弱了的、已成陈迹的醉么——一种偏向调和类型的醉么?醉但为一种剧烈、直接(毫无中介)的悦么?如何回答(是或否),便依据于我们写作现代状态之历史的方式。因为倘若我说悦和醉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异,则我也便是说历史是宁静有序的历史:醉的文仅是悦的文之依循逻辑、自然朴真、沿照顺序的发展,先锋派不过是往昔文化形式的革新,解放:今日出自昨日,罗伯-格里耶早已寓于福楼拜内,索莱尔亦萌于拉伯雷,尼古拉·德·史达尔[28](Nicolas de Stael)之一切均纳于塞尚(Cézanne)的两平方厘米内。然则倘若我以相反的方式认为悦和醉是平行的力量,它们无法相遇,其间有超出斗争之物在:不可交流(incom-munication),那么,我必须确认历史(西方历史)并不宁静有序,甚或不具转换智能,醉的文总以丑行(违反规则)的方式半路杀出,它总呈断而复续、续而复断的踪迹,而不是鲜花盛开的景象。将我对古典作品的喜好与为现代作品的辩护以综合而精致的辩证运作联系起来,完全不可能使此历史之主体(此历史主体,我是其中之一)宁静有序,此主体不过是个“活生生的矛盾物”:一个分裂的主体,借着文,同时欣然品味着自我和自我之崩溃两者间的一致性。
此外,这儿自精神分析引出的是一个间接的方法,确立悦的文和醉的文之间的对立:悦可用词语表达,醉却不可。
醉不可说,受禁、处于言说之间(inter dite)[29]。我可引述拉康(“人们在精神上必须承受的是:单就醉而论,它禁止言者说它,或者说,除了边线之间外,无法言说它……”)及勒克莱赫[30](“……无论谁言说,藉言说而阻止了醉,或联系起来比照着讲,无论谁体验醉,致使所有文字——及所有可用的言语——在湮灭之绝对程度上趋于崩溃,他恰庆祝着此景象”)。
悦的作者(及其读者)接纳文字;他退出了醉,便有权利和力量去表述它:文字是他的悦;他被它迷住了,一如所有那些爱群体语言(langage)(而非个体语言)者,嗜词者,作者,书简作家,语言学家;因此,关于悦的文,是可言说的(与出自醉的湮灭没有冲突):批评总是谈到悦的文,而不论及醉的文:福楼拜,普鲁斯特,司汤达被不尽地谈论着;于是,批评言说导引之文的空幻的醉,其过往或将来的醉:你将要去读,我已读过了:批评总是呈历史或期望状:确定的现在,醉的再现,是被它禁止的;如此,它偏嗜的材料便是文化,在我们身上,除了我们的现在,文化便是一切。
与醉的作者(及其读者)相随,开始出现控制不住之文、忍受不了之文。此文越出悦的范围,越出批评的范围,经由另一篇醉的文[31],方有可能触及它:你无法在这样一文“之上”言说,你只能在它“之内”、以它的方式言说,进入一种狂乱的抄袭状态中,歇斯底里地确认醉的空白(而不再迷恋于重复悦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