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迪克罗先生

菲利普的教师中，最奇怪的要数他的法语老师了。这位迪克罗先生是日内瓦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皮肤蜡黄，两颊凹陷，灰白的头发又薄又长。他穿着破烂不堪的黑衣服，上衣胳膊肘破了个洞，裤子也磨旧了。他的亚麻衬衣很脏。菲利普从来没见他的衣领干净过。他话不多，认认真真讲课，但热情不高，总是按时来按时去，一刻不差。他的课时费很少。他沉默寡言，菲利普从别人那儿了解到：他曾经和加里波第注36并肩战斗反对罗马教皇，但是很明显，他所追求的自由和他想建立的共和国，只不过是换成了另一副枷锁，所以他厌恶地离开了，后来不知因什么政治罪，被驱逐出了日内瓦。菲利普感到很疑惑，迪克罗先生看着不像自己想象的革命者：他说话声音很小，彬彬有礼；别人不请他坐，他会一直站着；当他在街上碰见菲利普，他会很郑重地脱帽行礼。他不苟言笑，菲利普甚至从来没见他笑过。换成一个比菲利普更有想象力的人，或许能够设想，迪克罗年轻时有着大好的前程，因为在1848年，正是他干事情的大好年华。那时候，国王们一想到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也许，那股席卷整个欧洲的自由热浪，涤荡着1789年大革命之后死灰复燃的专制主义和残暴统治，每一个热血青年的胸膛，无不点燃了更为炽热的烈火。可以想象，他热爱自由，渴望平等，常常与人辩论这些理论，他在巴黎的防御工事后面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前飞驰，一会儿在这儿锒铛入狱，一会儿在那儿遭到流放，自由，这个无限神奇的字眼，始终让他满怀希望。最后，他被衰老、疾病和饥饿打败了，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上课，再没有别的谋生手段，而且他发现，这个整洁一新的小镇，专制肆虐，比欧洲其他城市更甚。也许，他的沉默隐藏着他的蔑视，因为他的同行都已放弃了年轻时的伟大梦想，沉湎于碌碌无为的闲适之中；也许，这三十年的革命让他明白，人类还不适合享有自由，他如梦方醒，自己一生追求的东西原来不值一提。要么就是他累了，只是冷漠地等待死亡的解脱。

一天，未经世事的菲利普直率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加里波第一起战斗过。这位老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在意。他像平常那样，声音低沉，平静地回答道：

“是的，先生。”

“有人说，你参加过公社。”

“是吗？我们继续上课好吗？”

他把书打开，菲利普有些害怕，开始翻译他准备好的段落。

有一天，迪克罗先生看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爬几阶楼梯都十分困难，一进菲利普的房间，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蜡黄的脸憔悴不堪，额上冒汗，喘息着，极力想让自己恢复过来。

“恐怕您病了。”菲利普说。

“没关系。”

但菲利普明显看到他很难受，快上完课了，菲利普问他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了再来上课。

“不用，”老人依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可以继续，没问题。”

在不得不提到钱的时候，菲利普总是害羞紧张，他脸红了。

“真的没有关系，”他说道。“我照样会付你钱。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把下周的课时费提前给你。”

迪克罗先生的课时费，一小时十八便士。菲利普从口袋拿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很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他不能把钱塞给他，好像这位老人是乞丐似的。

“这样的话，就等我身体好了再来上课吧。”他拿过钱，鞠了一躬，再没别的表示，像平常那样离开了。

“走好，先生。”

菲利普隐隐有些失望。他想自己慷慨解囊，本以为迪克罗先生会感激涕零。哪知这位老先生收下了钱，仿佛这理所当然。他太年轻，还不了解，接受恩惠的人，比起给予恩惠的人，更少有图报之心。五六天过去，迪克罗先生又来了。他步履更加蹒跚，身体非常虚弱，但似乎战胜了病痛的打击，缓过来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依然神秘、冷漠、邋遢。直到上完课，他才提到自己的病，然后，他起身告辞，在门口，他停住了脚步。他吞吞吐吐，好像这话很不好说出口。

“如果不是你给的那些钱，我早饿死了。能活下来，全靠它们了。”

他庄重地、讨好地深鞠一躬，走了出去。菲利普有些哽咽了。他似乎意识到这位老人是在绝望的痛苦中勉强挣扎。生活对他而言是多么美好，而对这位老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

注36 加里波第（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他献身于意大利统一运动，亲自领导了许多军事战役，是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