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总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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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2]里不经意的一句话,我视其为生活之道的首要律条。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聪明人活着的目的并不是享乐,而是免于痛苦的自由。
这句话的实质揭开了快乐的否定性——事实上,快乐只是对痛苦的否定,而痛苦其实是生命中积极的要素。虽然我已经在我的主要著作里详尽证明过这个命题[3],这里我想再补充一个例证,它取自日常中的一个事件。假设我们身体处于一个良好、健康的状态,就是有一块地方特别疼:这个痛处完全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总体上失去了幸福感,把我们生活中的所有舒适感都毁了。同样,当我们什么都如愿以偿了,只有一件事不合心意,那么令我们挫败的那单单一件事会总让我们心烦,即使它可能非常琐碎。我们会总想着这件事而忽略了其他,也不怎么去想我们做成了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在这两个例子里面,我们的意志都受到了伤害。前者,意志客体化在人的机体里;后者,意志则客体化在人的渴求、愿望当中。在上述两种情况中,我们都可看到只有意志未受伤害时,意志的满足才存在。所以意志只是对伤害的否定。因此,这种满足感不是直接感受到的;我们顶多能在我们反思自己的状况时意识到它。但是,能审视并捕捉到意志的东西是积极正面的,它会自己出现,所有的快乐都只是因为抹杀了它才存在的——换言之,就是免去了我们去审视、去捕捉意志的麻烦;而且这样说来,快乐的确不可能长久。
开头所引述的亚里士多德的绝妙原则,正是基于这个道理,它鞭策我们追求自己的目标,尽可能避开生活中无数的不愉快,而非守着那一丁点儿舒适和快乐。如果这堂课讲得还不够好,那么伏尔泰所说的“幸福只是个梦,但痛苦却是真实的”似乎也是错的,但他说的恰恰是事实。假如一个人想编一本关于他一生的书,当他去找幸福的平衡点时,必然会在本子上记下的并不是他享了多少快乐,而是他避开了多少痛苦。这就是幸福学的真正方法。所有幸福学的第一要义,都是要认识到这个称呼其实是个委婉的说法,“快乐地活着”,本意是“不那么不快地活着”——凑合着过。毫无疑问,生活不是用来享受的,而是让我们去克服困难——去挨过它。这一点,从各种语言的表达中都能看得出来,例如:拉丁语中的degere vitam,vita defungi(得过且过,克服生活);意大利语中的si scampa cosi(熬过这些日子);德语中的man muß suchen duechzukom-men(尽可能过生活)和er wird schon durch die welt kommen(混混日子),等等。人到晚年,终于能把生活的重担抛在身后,确实也是一种安慰。因此,最有福的事情并不是找刺激、找快感,而是活了一辈子没遭什么罪,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假如根据享乐多少来衡量一辈子的幸福,那是错误的标准。因为快感永远是否定的,快感能铸造幸福,这是一种错觉,爱嫉妒的人就有这样的错觉,而他们只会自食其果。相比之下,我们感受到的痛苦是肯定的,因此痛苦是否缺席才是衡量幸福的真正标准。如果能够达到一种“既不痛苦,又不无聊”的状态,那我们就确实得到了尘世的幸福,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我们不该以痛苦为代价去换取快乐,甚至只是冒着招致痛苦的风险去寻欢作乐;否则,我们就会为了那些消极的、虚幻的东西而丢失积极的、实在的东西;但如果我们牺牲欢娱以避免痛苦,那么我们肯定会收获净利。在这两种情况下,究竟是苦尽甘来还是甘后苦至,并没有什么区别。若企图把痛苦的人生打造成快乐的伊甸园,那就违背了自然规律。人们追求享受和娱乐,而非去尽最大可能摆脱痛苦——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执迷不悟!他们悲观地看待世事,把世界看成某种地狱,并为此处心积虑地在世上打造一个小小的空间,使自己免于地狱之火的侵袭,这是一种明智的处世之道。愚蠢的人在生活中寻欢作乐,到头来发现自己被骗;而智慧的人仅仅是避免了生活中不愉快之事。即便智者千虑,最终陷入不幸之沼,那也是命运的错,而非他自己愚蠢。只要努力没有白费,就不能说他过着虚幻的生活,因为他避开的不愉快是真实的。即使他为了避开不愉快而走得太远、不计后果,无谓地牺牲了快乐,但事实上,他的状况也不会变得更糟,因为所有的快乐都是虚幻的。由于错失享乐而哀叹忧伤,这是徒劳的,甚至是荒唐可笑的。
对这一真理缺乏认识(往往源于盲目乐观)是众多不幸的根源。没有痛苦的时候,我们不安分的欲望就像镜子般映照出幻想,这些幻想净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快乐,引诱我们盲从;这样我们就是自讨苦吃,这些不愉快毫无疑问是真实的。那时,我们一想到自己失去了没有痛苦的状态便会悔恨交加,那是我们孤注一掷后输掉的乐园,我们不再拥有,悔不当初。
你可以认为这些欲望得到满足的幻象都是某个魔鬼的行为,他会引诱我们舍弃没有痛苦的状态,然而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幸福。
缺乏思考的年轻人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使人们享乐而设计的,好像这个世界是幸福的乐园,好像幸福是实在、肯定的,那些无法得到幸福的人只是不够聪明,不能战胜妨碍他们的困难。年轻人读诗歌和爱情小说时,加深了这个错误观念,被这表面的作秀所迷惑——这种虚伪也是这个世界的特点,从头到尾都是,这一点我很快会来讨论。认定这一观点之后,他一生都在刻意追求肯定的幸福,而将这种幸福等价于无尽的恣意享乐。在追求这些快乐的过程中,他会遇到很多危险——我们不该忘记这一点。他所追逐的猎物,也就是那些快乐,都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他只会落得彻彻底底的不幸下场——痛苦、心烦、疾病、损失、忧虑、贫穷、耻辱等苦难。当他恍然大悟,发现这一切都是在捉弄他时,为时已晚。
但如果人们认识到了我前面提到的原则,制订生活计划来避免痛苦——换言之,采取措施提防所有形式的欲望、疾病和痛苦,集中精力完成一个真实的目标,避免被追求肯定的幸福的幻象,那么你就会获得相称的收益。我所表达的这一观点与歌德的《亲和力》中米特勒的话不谋而合。米特勒总是企图让人们快乐,他说:“如果一个人想摆脱某件不愉快的事,那么他的目标是确定的,但若一个人总是不满足于已有的财富,那么他的盲从是愚蠢的。”有句法国谚语也包含着这一真理:至善者,善之敌——好就足够了,不必追求更好。并且,就像我在我的主要著作里所说的那样[4],这是犬儒主义者的哲学体系里的主导思想。若不是因为痛苦多少和快乐纠缠在一起,犬儒主义者又是因为什么而全盘否定快乐的呢?对于他们来说,避免痛苦比守住快乐容易得多。他们深刻地认识到了快乐的本质是否定的,而痛苦的本质是肯定的,因此始终全力避免痛苦。他们认为,为了这个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有意识地彻底摒弃快乐,快乐像一个使人痛苦的陷阱,专门把它的牺牲者死死困住。
当然,就像席勒所说,我们都出生在世外桃源。换言之,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满怀对幸福快乐的希冀,我们沉溺于实现它们的希望当中。不过,一般而言,命运很快就会给我们上一课,以粗暴的、猝不及防的方式教训我们,我们并不曾拥有什么,世事无常,因为命运不仅对我们拥有的、得到的,我们的老婆、孩子都有与生俱来的权利,甚至,我们的手、脚、胳膊、腿、眼睛、耳朵,还有脸中间的鼻子也归命运所有。而且,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从经验中学到:一方面,幸福和快乐只是海市蜃楼,我们只能从远处看到它,一旦走近,它便无影无踪。另一方面,忍受和痛苦则是真实的,它会让我们直接感受其存在,不需要幻想和虚假的期待。
如果经验传授给我们的教义在我们的内心萌芽,我们很快便会放弃追逐幸福和享乐,更多地考虑如何保全自己免受疼痛、苦难的侵害。这样看来,一种免于痛苦的存在——一种安定和平、还过得去的生活,已经是我们仅需这个世界提供的最佳方案了,我们把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限制于此,因为我们更有希望实现这一目标。避免过得太悲惨的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不要期望过得太快活。歌德青年时期的朋友默克就认识到了这一真理,他写道:人们要求过上幸福的生活(多少得如他们所愿)那副嘴脸毁坏了这世上的一切。谁要是摆脱了这个要求,除了眼前一切别无他求,他才会有所进步。因此,无论是对享乐还是财产,地位或是荣誉,适度地限制我们的期待,这才是明智的;因为,正是由于人们奋不顾身地想要得到快乐,想要荣耀的光芒万丈,想要过一种充满快乐的生活,这才带来了巨大的不幸。要我说,少提要求是谨慎而明智的,仅仅因为人们很容易落入不幸。相比之下,非常快活不是很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就像传播生活智慧的诗人如此公正地吟咏的:
中庸为贵
人的居所既要免于陋室的肮脏,
也不要成为众矢之的,让人心生嫉妒。
树大招风,自古如此,
被雷劈的高山往往在巅峰,
高耸的塔崩塌的声音如此沉重。
一个人如果能认真汲取我的哲学精义——他就会因此深知我们的整个存在就是某种多余的东西,否认或拒绝这种多余是人生的智慧——他就不会对生命中的任何事、任何处境抱有过多期待:他不会热烈地追求这世上的任何事,也不会因为事业上的不顺而懊悔莫及。他就能体会到柏拉图所说的深刻哲理[5]:“俗事没什么值得我们操心的。”抑或像一位波斯诗人说的:
如果你失去一个世界,
不要为此悲伤,
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
如果得到一个世界,
不要为此高兴,
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
苦乐得失都会过去,
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这都是微不足道的。[6]
然而,在我们理解这些有益身心的见解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个主要障碍,那就是我之前所提到的这个世界的虚伪——这虚伪我们应该尽早揭示,以便让年轻人知道。世人的辉煌成就大部分都是装点门面而已,就像舞台的各个场景——黄粱一梦,并不真实。就像那些船,挂着三角旗,饰以花彩气球,船上礼炮轰鸣、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吹着喇叭,人们欢呼喝彩,一片欣欣向荣——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都是在假装高兴——就像高兴的象形文字——只是个符号而已:在这个场景中,通常是找不到高兴的;高兴是唯一拒绝出席盛宴的来宾。他真要来的话,往往都是不请自来;他不会大肆张扬地出席,只会不客气地悄然而来;他往往会从生活中最琐碎的小事中冒出来,或是在平淡的陪伴中不期而至——总之不会在觥筹交错、逢场作戏中出现。欢乐就像澳大利亚矿山里的金子——只能偶然遇到,这完全是随机的,摸不着规律;往往只能拾到小颗粒,很少有大块的。上面所说的表面功夫只是骗人们相信欢乐真的来了;而制造这种假欢乐的印象,实际上,就是做表面功夫的目的。
再举一例:一座别墅里宾客盈门,锦衣玉食。你快要误认为这就是雅人深致了;然而,事实上,真正的来客净是被强迫、痛苦和百无聊赖的。宾客云集之处,往往人杂鄙俗——别看他们都佩戴好多勋章。真正高质量的社交圈必定是小圈子。盛大的节日或是嘈杂的聚会上,本质上存在着普遍的空洞。总是有一种不和谐的基调:因为这样隆重欢跃的集会与我们的存在的悲惨和荒芜相比,实在显得奇怪。这一反差突显了真实的情况。尽管如此,表面上看,这些聚会能给人带来深刻印象,而且这也是聚会的目的所在。尚福尔[7]说得妙,所谓的社交——社交圈、聚会沙龙,抑或是我们所谓的上流社会——就像一出悲惨的戏,一台拙劣的歌剧,它的内在了无生趣,只是借着钢架、服装和布景暂且维系着。
学术界和哲学教职也是如此,个个都是挂着招牌,昭告天下——这就是智慧的居所,但智慧也如同欢乐一样,都拒绝了这冠冕堂皇的邀请,而投身别处。教堂的钟声、神职人员的帽子、虔诚的态度、疯狂滑稽的作秀——都是装模作样,都是在假装虔诚。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世间万物如同一个空心的果仁,我们是找不到什么果核的,而且即使存在,也不可能在果仁里找到。不如去别的地方找找,一般来说,能找到的话也都是偶然的。
2
衡量一个人的幸福感,不是看令他高兴的事,而是要看令他烦恼的事;如果烦恼的事越琐碎、越微不足道,那么他就越幸福。一个人若是被琐事惹恼,说明他过得不错;因为处境不幸时,人是感觉不到琐事烦忧的。
3
当心,不要把生活的幸福感建立在广阔的根基上——不必为了幸福奢求太多。因为在如此广阔根基上建立的幸福往往最容易崩塌;很多意外会乘虚而入;天灾人祸常常有。一般建筑都是地基越广阔越安全,而幸福之塔则恰恰相反。于是,考虑我们的条件,尽量降低对生活的要求,这样最保险,最不容易落入巨大的不幸当中。
最普遍、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画蛇添足地提前做很多准备——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多此一举无非是预设自己能活得很久——但结果呢,有几个人能一身五世的?即使长寿了,计划不如变化快,实现这些计划遥遥无期,它们最终也显得无足轻重了。要去实现这些计划,其过程往往荆棘重重,步履维艰!实现所谓的目标犹如海底捞针!
而且,就算说我们应该实现目标,时间对我们的改变并没计算在内:我们忘了,我们并不能一直保持着做事的能力,还有享受的能力。所以说,我们常常为了得到某些东西而辛苦劳作,一旦得到了又觉得不合乎我们的心愿了;同样,我们长年累月为一件事做准备,这无意间夺走了我们做这件事的能力。
君不见多少人在成功路上披荆斩棘、如履薄冰攫取了财富,却无福享用,劳动成果都白白留给别人;要么就是处心积虑爬上高位却又无法胜任。前者是劳而无功,后者则是措手不及,比如说,一个人想在艺术或文学上有所造诣:主流品味已经变了,或将要改变;新一代人长大了,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了;其他人走了捷径,赶在了他前面。贺拉斯在他的时代肯定目睹过很多这样的事例,所以他才觉得悲哀,觉得多少忠告都是徒劳:“何苦损耗你的灵魂,让它承受百世之利?”[8]
造成这些最常见的愚蠢的行为,莫过于人皆有之的视错觉,一开始就把人生看得很长很久,末了回首往事,却如白驹过隙!不过这种错觉也有好处,没有它,很难成就伟业。
总之,我们的一生就如同这样一种旅途,在我们前进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就会与先前不同,我们快要达成愿望时,风景就又变了。我们找到的常常不是我们寻找的东西,甚至说超乎预期;有时,我们苦苦寻觅的东西往往出现在另一条道路上。我们本想着要找到快乐、幸福、欢喜,但在这过程中,我们实际得到的是阅历、见解和真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种思想贯穿了《威廉·迈斯特》全书,就像乐曲中的低音一样至关重要。在歌德的这部书中出现了智慧的角色,这点比其他作家都高明,即便是瓦尔特·司各特也一样,后者作品中的人物在道德上分了好坏;或者说,别的作家只是从意志一面来剖析人性。同样,《魔笛》这部怪诞难解的作品也是空前绝后的——它也使用象征手法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只是用了更粗犷的线条布景。塔米诺想要占有帕米娜的妄想得以纠正,并代替她,进入智慧殿堂探索其中的奥秘,如果结尾改成这样,这一思想就能表达完整了。塔米诺的死对头帕帕盖诺得到他的帕帕盖娜,也是理应如此。
贤者很快会明白定数难逃,便会安分守命。他们明白,在这世上,道理可以发现,幸福却不能;所以他们便习惯不寄希望,而是为得到教训而心满意足;到了最后,他们可以说只在乎求知,就像彼特拉克所言——“求知以外,别无他求”。
甚至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们多多少少还会遵循原先的愿望和目标,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做样子;但始终只是寻求大彻大悟;这个过程让他们有了一种天才的气场,赋予了他们某种沉思与崇高的特质。
炼金术士本来只是寻求黄金,却偶然诞生了其他发明——火药、陶瓷、药品以及自然规律。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炼金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