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们同自己的关系
4
一个受雇盖房子的泥瓦工可能会对总体设计全然不知;至少,他不会把宏伟蓝图时刻挂在心上。一个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点点滴滴的努力中,一个人很少回顾他整个生命的使命和意义。
如果一个人的事业功过影响很大,或是他竭力争取肩负某种特殊使命,他就更有必要时不时关注一下这事业或使命的蓝图,或者说整个计划的微缩草图。当然,在此之前,他肯定已经践行了此格言(希腊格言:认识你自己!),肯定在认识自己这点上有了些成果。他必须了解他人生的首要目标,他最真实的愿望——为了让自己幸福,他最需要什么;其次才是他想要什么;总之,他必须弄清楚他的使命是什么,他必须扮演什么角色,他和这个世界的大致关系如何。如果他已为自己规划好重要使命的蓝图,不需其他激励,只要瞥一眼蓝图,他就会动力满满,也不会走弯路。
同样,就像旅行登高之人,到达了某个高度,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才知道那些蜿蜒曲折都是有联系的,所以,只有当我们完整地走过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或接近了某个阶段的末端,我们才会意识到自己所有行为之间的联系——不走到最后,我们不会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教训,达到了什么成就。只有那时,我们才能看清因果关系,才能知道我们努力的真实价值。这是因为,只要我们还在疲于奔命,我们的行为总会符合我们性格的本质,受动机和能力的制约——总之,生命从头到尾都存在着某种必然性;每时每刻,我们都只是在做自以为正确、恰当的事。只有当回顾整个生命历程以及最终结果时,我们才能明白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因此,当我们真正在做某项伟大事业或创作某部不朽作品时,我们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只会一心想着完成眼前的目标,满足眼前的心愿,做当下觉得对的事。只有当我们开始把生命看作是一个连贯整体时,我们的性格和能力才真正显现出来;到那时我们才明白,在特定的事件中,某种灵感是如何引领我们披荆斩棘走向正轨的。指引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天赋,不管是在智力上还是其他方面的天赋;就像我们要驱邪避灾一样,我们得扬长避短。
5
人生智慧的另一个要点,就是要权衡对当下和未来的投入,以免顾此失彼。很多人沉迷于当下——我是说那些轻浮的人;别的人呢,殚精竭虑,杞人忧天。很少有人能把握好这个度,不走极端。那些努力奋斗,抱有希望,只活在未来的人,目光总是放得太远,总是期待得到能让他们高兴之物,于是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烦躁、不耐烦。他们看起来很精明,但其实就跟意大利街上的驴子一样。驴子头上插着一根棍儿,末端吊着一捆干草,它们以为干草唾手可得,于是甩着蹄子去够;干草总在它们眼前晃悠,于是它们不停地去够。这种人一辈子都始终处在幻觉中,就像驴子一直伸长脖子努力够干草,却怎么也够不到,还誓不罢休。
因此,我们不应该总是忙于计划、担心未来,或是沉湎于对过去的懊悔。我们永远不要忘记,当下才是唯一的现实、唯一确定之事;况且,未来总是和我们的设想不一样;其实过去也是,和我们以为的有所不同。然而,总体而言,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过去看似遥远,如果我们太放在心上,则会被放得很大。只有当下才是真实存在的,只有当下的时间填满了全部现实,我们的存在仅仅在当下。因此我们应该庆幸,拥抱现在,充分意识到现在的价值,过好每一个还过得去的时光,不去自寻烦恼。如果我们耿耿于怀于过去的期待,或因为担心未来颦眉蹙,我们就无法做到活在当下。没有比拒绝当下的幸福更愚蠢的行为了,如果因为苦恼过往或是担心未来而恣意破坏了当下的幸福,那就得不偿失了。当然,适时地为未来做打算或是懊悔过去,这也没什么不对的;但懊悔之后,我们应该认清过去的事已然无法改变,我们该向过去道别,而且必须调整心态:
无论过去如何悲痛,
我们必须懂得放手,
或许很难做到这点,
我们必须调伏其心。[9]
而且对于未来,我们无法掌控,那是上帝的工作:
它们在神灵的怀抱中。[10]
但是对于当下,不如牢记塞涅卡的忠告,把每一天当作一生来度过:“尽量把今天打造成愉快的时光,因为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真实的时间。”只有那些准时到来的灾祸才有权利搅扰我们,但是这种灾祸少之又少。灾祸一般只分为两种:要么极可能发生,要么不可避免。即使灾祸一定会来临,我们也不会知道它们来临的时间。一个人要是总是未焚徙薪,他就不会有一刻安生。因此,没必要因为害怕灾祸就如坐针毡,因为有些灾祸还不确定会不会发生,其他的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为了心灵的宁静,我们应该摆正心态:前者永远不会发生,后者不会很快发生。
而今我们内心的安宁不那么被恐惧所搅扰,反倒是更容易因为欲望和期待而骚动。歌德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也是表达此意:“我把无当成事业的基础。”只有在一个人抛却了所有的自负,向纯粹的、毫无修饰的存在寻求庇护时,他才能达到内心的平静,那才是人类幸福的根基。内心的平静才是享受当下的必要条件,除非人生的每个时刻都在高兴,否则称不上是一生幸福。我们应该时刻提醒自己,今天只有一次,它永不再来。我们总以为还有明天,但是明天是另一天,它也只来一次。我们总是忘记每天都是一个完整的周期,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组成部分;我们总觉得生命是一个集合,像一个想法或一个名字,少了一天两天也无所谓,不影响整体。
在那些好日子里,那些身体健康、状态良好的日子里,我们会更珍惜、享受当下,因为我们没有忘记疾病缠身、悲伤痛苦的日子。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们觊觎着记忆里每个没有痛苦和贫困的时刻——那些没有痛苦的日子,就像失落的天堂,就像遭冷落的朋友。但是我们享受好日子的当下,根本没有意识到它们;只有当灾祸降临时,我们才想起来那些好日子,期望它们赶快回来。无数的好日子都浪费在发脾气、不满足上;好日子来的时候,我们不享受,任其溜走,而坏日子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悲叹。还算过得去的当下,即使看起来单调、重复——要么浑浑噩噩地过去,要么就是被我们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这些时刻恰恰是我们应该尊重和重视的;永远不要忘记当下正在变成过去,潮水退去后,记忆会将这些过往理想化,它们的不朽光芒正在闪耀着——之后的某个时刻,当坏日子来临,记忆拉开帷幕,往事历历在目,我们会懊悔自己没有珍惜。
6
限制有助于幸福。我们的视野范围、工作领域、接触世界的圈子越窄,越会受限制;相反地,我们会越幸福。如果这个范围很大,我们更容易感到担心焦虑;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在意的更多了,渴望和害怕也更多了。盲人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幸福;否则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会那么温柔、平静。
限制有助于幸福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人生的下半场会比上半场更枯燥乏味。时间流逝,过去了很多年,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远大,我们和世界的联系越来越深入。童年时,我们的视野仅限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青年时,我们开始见多识广;到了成年,我们的目光包罗万象,伸展到广阔的范围——比方说关心一州或一国的命运;等到迟暮之年,我们甚至开始关心起子孙后代了。
即便是在智力活动上,限制也是有助于幸福的。因为意志受到的刺激越少,我们受的痛苦就越少。我们已然知晓,痛苦是肯定的,而幸福只是一种否定的状态。限制外界活动范围就会减少外界对意志的刺激:而限制我们智力活动的范围,则会减少内心对意志的刺激。限制后者则会引发一个弊端,那就是为无聊敞开大门,这是无数痛苦的直接来源;为了消除无聊,一个人会诉诸任何能获得的方法——放荡、社交、奢侈、赌博、酗酒,等等,结果只会招致破坏、毁灭和不幸。“无所事事,心浮气躁”,如果你无事可做,就很难保持宁静。对于人类的幸福来说,限制外界活动范围是有益的,甚至说是必要的。这点可以在唯一描绘人类幸福的田园诗歌里看出,因为以田园诗歌的传统表现手法,这些人都在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过着简朴的生活。在这种所谓的风俗画里,我们也能把握到一种感觉,那就是幸福的本质。
简朴就是幸福的本质。简朴有助于我们实现幸福。假设我们能过这样的,甚至有些单调的生活,都不能说我们无聊;我们误以为简朴等于无聊,是因为这种情况下我们感受不到生活以及随之必然存在的负担。这时,我们的存在就如同沿着一条没有波澜的小溪顺流而下。
7
我们是快乐还是痛苦,最终取决于触及我们意识层面的东西。就这一点来说,纯粹的脑力劳动,对于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来说,通常要比其他生活实践的方式要更阻碍幸福。因为脑力劳动意味着成功与失败频繁交替出现,它产生的冲击和折磨会让人的心态大起大落,造成极大的刺激。但是不得不承认,从事纯粹的脑力劳动需要超乎常人的智力水平。在这一点上,值得注意的是,忙于外界活动会令人分心,从而偏离他所从事的研究,也会让他丧失注意力,使其无法专注于脑力劳动;所以,另一方面,长时间集中精力的脑力劳动也多少会让一个人不适应现实生活的嘈杂。因此我的建议是,假如现实生活发生一些状况,需要我们用一些精力去处理,最好适时搁置脑力劳动。
8
要想过一种谨慎、精明的生活,要想汲取生活中的全部教训,我们必须不断反思过去,总结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的主观见解和感受,把我们过去的判断和现在的判断作比较,把我们制定好的目标、努力要实现的野心和我们实际达到的结果、获得的满意度作对比。这是一门关于人生经验的私教课程——人人都有机会上课,我们要把握机会,温故知新。
我们可以把生活的经验看成一种文本,而反省和知识则是这文本的注脚。如果反省和知识过多,而经验太少,结果就会导致这些书的每页上面文本只有两行,而注脚长达四十行。有了大量经验而不去反思,没有任何认识,那样的人生阅历会如同双桥版经典[11],没有任何注解,不知所云。
上述建议符合毕达哥拉斯所推崇的原则——每天睡觉前,我们应该审视这一天的所作所为。胡乱地生活,沉溺于俗事和享乐的喧嚣,对过去不加反省——没有约束、随心所欲地生活——只会不清楚自己的使命所在;只会生活在情感混乱、思想困惑的状态;只会在他唐突的态度和零散的话语中表现出来,就像一块表面完整、实则破碎的馅饼。外界的花草越是迷人眼,人们的内心世界越浅薄,于是他们的生活如坐针毡似的,最后这种情况就更容易出现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适时地观察便会发现:某些事件、某些情境起初对我们产生了影响,但是终将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我们也无法重拾回忆。这些事件、情境在我们心中激荡起的特殊心情无法再现,但我们能回忆起由先前的事件、情境引发的所作所为;这些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这些事件、情境的结果和表述,是它们的尺度。因此,对于我们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我们应该小心地保存下来当时的想法;所以记日记就有很多好处了。
9
能够自得其乐、自给自足地生活,无欲无求,能够说出“我的拥有在我自身”——这肯定就是得到幸福的重要资格。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幸福就是知足[12]——值得我们玩味,这句话蕴含的思想本质上与尚福尔的佳句不谋而合:“人只能依靠他自身:社交圈带来很多麻烦,而且还是无法避免的。”没有比追求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生活更愚蠢的事了:这种生活只是为了把我们悲惨的境遇变成接连不断的享乐——它只会以失败告终,失望和妄想纷至沓来;伴随这种生活的必然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欺骗。[13]
任何社交圈存在的前提就是要求其成员相互适应、相互制约。这就意味着社交圈越大,其总体基调就越乏味、无趣。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他自己;如果他不喜欢独处,那么他就不爱自由;因为只有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社交圈永远都对一个人加以限制,这无法避免。一个人的个性越强,他就越无法牺牲自己的个性去迎合社交需求。一个人可能喜欢独处,也可能只是忍受独处,甚至尽量避免独处,这取决于此人的个人价值的大小。
独处的时候,可怜之人只会感受到他自身的可怜,觉得是一种很重的负担;而伟大的思想家会感受到自身思想上的丰富,因而喜悦。一言以蔽之:当一个人独处时,他真实的一面会显露出来。
进一步讲,一个人越是站在金字塔尖,他就越无可避免地会感到孤独(古语讲:曲高和寡)。要是周遭的人和事不去搅扰他,那对他来说真是恩惠了,因为如果他不得不去和很多人来往,这些人还不是他那一类的,那么他们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扰乱他内心的宁静,实际上他们会夺走他的自我,并且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然而,尽管自然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无论是在道德品质上还是天赋智力上,但是社会偏偏对这点视而不见,不加区分;更糟糕的是,为了某些人的便利,社会制造了一些人为规定的区分——社会地位和等级的三六九等,这和自然的定性经常背道而驰。这么安排的后果就是社会提拔了一些道德败坏、智力低下的人,真正有才华有德行的人却失意不得志。后者干脆离群索居,而前者也就是庸人一旦多了,鄙俗就会统治崇高。
令伟大的人感到不悦的,是社交圈里人人享有平等的权利,这让大家都很骄傲,都很惬意;但是与此同时,能力上参差不齐,意味着社会权利相应地不平等。所谓的美好社会承认每个人的言论,却不允许有识之士发声,说那都是违禁的文章;美好社会期待每个人都表现出无限的耐心,不管言论多么愚蠢、变态还是无聊;同时,在这种社交圈里,个人功绩不能显露出来,要是表现出来一丁点儿自我,那就得求大家原谅。智力上的优越一旦存在,就会冒犯到那些平庸的人,虽然这些智者本无此意。
所谓的美好社会最糟之处在于——这里只有一些我们既不欣赏也不喜欢的人与我们做伴,而且我们也不能做自己;为了表面的和谐,美好社会强迫我们不显露自我,让我们萎缩,甚至彻底改变形状。有思想的对话,不管是严肃的还是诙谐的,只适合智者的社交圈子;普通人是十分憎恶有思想的对话的,要想取悦于他们,这些对话得平庸无聊才行。这需要很大程度的自我否定,为了迎合别人,我们得放弃四分之三的自我,这样才能变得像其他人。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我们赢得了别人的陪伴;但是当一个人越富有,他就会越发现他得到的无法弥补他失去的,这样实在是赔本买卖,得不偿失;那些陪伴他的庸人净是破产的。破产的意思就是:和庸人为伴什么也得不到,得到的只是无聊、烦扰、不悦,要么就是因和庸人不同而导致的自我否定。绝大部分社交都是如此,所以智者当离群索居,以免造成精神上的损失。
智力、思想上的优越本就少见,即使被发现也不受待见。不仅如此,社会常常会反复无常地用一种错误的优越代替真正的优越——真正的优越是智力、思想上的,正是所谓的分等的传统,这传统基于的原则往往是随机的、任意的——看起来这传统也是掌控在上流社会中,就像一个通行密码,可以随意更换,我说的就是所谓的时髦。只要这种人为定义的优越和真正的优越发生冲突,那么前者的弱点会暴露无遗。进一步讲,和谐基调的在场意味着真正智慧的缺席。
每个人只能和他自己达成最完美的和谐——与朋友、伴侣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个性和脾气的差别总是能带来某种程度的不和谐,即便是轻微的不和谐。世界能给一个人最好的祝福,除了健康就莫过于内心深处真正的宁静、灵魂彻底的和谐。而这种宁静与和谐只能通过独处得到,要想长期保持这种状态,我们必须深居简出;与此同时,要保持内在的丰富,这样一来,这种独处的生活,便是这个悲惨的世界里最快乐的生活方式了。
我们坦白说吧,无论友谊多么深厚,爱情婚姻关系多么亲密——最终,一个人还是只能指望他自己,自己照顾自己,除了自己,顶多能指望自己的子女。如果你不刻意去和别人联系,无论是生意事务上的往来还是与个人的亲密关系,这样最好。孤独和独处自有其弊端,这没错;这些弊端即使你不能同一时间体会到,也能看得到它们存在;但是反观社交,后者在这方面才真是暗中为害。表面上,这些社交活动令人愉快,但是一旦过去,就会让我们陷入巨大的、不可弥补的伤害和麻烦中。年轻人应该早早锻炼自己去忍受孤独,因为孤独才是内心幸福和宁静的根源。
以上可以得出结论,若一个人被迫只能依靠他自己,又能忠于自我,那么他会更加幸福;西塞罗甚至这样说:“这种境况的人不可能不幸福——一个人完全依靠自己,他的幸福都来源于自身,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幸福。”[14]一个人自身拥有的越多,别人对他的意义就越少。这就是自给自足的感觉!一个人的个人价值在于其自身时,他就具有自足性,这让他不会为了世俗的社交活动而做出巨大牺牲,更不会刻意去追求别人的认同而否定自我。而普通人好交际,他们会为了交际去讨好别人,表现得彬彬有礼,这些人就缺乏这种自足性——他们宁愿忍受貌合神离的交际,也不愿意独处。更有甚者,世上的人们不尊重真正有价值之物,反而推崇那些无价值的东西。因此,品质优秀、出类拔萃的人就宁愿遗世独立,这一现象也反过来证明我上面所说的话。如果一个人本身有些价值,他要做的就是降低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以维系或扩大他的自由。再者,既然他必须和其族类有些关系,那么就尽量减少接触,避免走得过近。做到这些,就是人生的真正智慧了。
我说过,那些合群的、好交际的都是无法忍受孤独的人,他们无法忍受同自己交往。他们厌恶自己,因为他们思想贫乏、灵魂空洞,这使得他们去和别人来往——甚至跑到外国去旅游以摆脱无聊。他们的头脑缺乏弹性,他们的头脑里没有任何活动,所以就企图通过喝酒来活跃一下头脑。单单为了活跃头脑而去酗酒的人数不胜数!这些人总在寻求某种形式的兴奋和刺激,追求他们能承受的最大的刺激——尤其是在人群中狂欢的刺激,这些人群和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而且如果他们没能得到这种快感,他们的头脑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接着就会陷入痛苦的昏沉之中。这种人,可以说自己只有一小块人性的碎片,所以需要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大块人性——某种人类意识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是完整意义上的人(一个优秀的个体),代表了一个完整的概念,而不是一小块意识:单独的他,自身就是完整的。
在这种意义上,普通社群就恰似俄罗斯号角吹出的管弦乐。一个号角只能吹出一个音符;每个音符在正确的时间出现才能形成完整的音乐。这一个号角的单独声响就像大多数人的头脑一样,你可以想象这个画面。他们的头脑里的思想是多么单一!没给其他想法留有任何余地。所以人们百无聊赖也就不足为奇,你也很容易明白为什么他们热爱社交,三五成群地一起鬼混——为什么人是群居动物?因为这些无聊的人自身就单调,所以才会无法忍受孤独。愚蠢的人饱受愚蠢所带来的痛苦:愚蠢是其自身的负担。把这些单一的音符聚集在一起,你才能得到某种旋律——就像俄罗斯号角协同发声一样。
有思想的人就像一个独立的演奏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只用单一的乐器演奏——比如说一架钢琴,就能奏出一段管弦乐。这种人自身就有一个小宇宙,本来需要不同乐器共同演奏的,他单手就可以演奏出来,因为他自身的意识是统一的、完整的。就像一架钢琴,他不需要和其他乐器共鸣发声:他是个独奏者,独自演奏——很可能是在孤独中演奏,即便有别的乐器伴奏,他也是主奏乐器,或者说在乐团中是主唱。然而,时不时喜欢参加社交活动的人或许能从这个比喻中得到启发,或是明白了一条准则,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社交活动里的人们身上缺乏的高尚品质也只能用这些人的数量来弥补了。如果一个人足够聪明,那么他有一个人陪伴就够了。但是如果这些伴你左右的人都是庸人,那么还不如人多一点,这样还不会显得他们那么鄙俗,众人拾柴火焰高——就像俄罗斯号角一齐吹响,愿你能有耐心去应付这些鄙俗的人!
我前面所提到的思想的贫乏和灵魂的荒芜,会导致另一种不幸。为了实现某种高尚或理想的目标,较优秀的人会形成一个小群体。与此同时,无数的乌合之众会蜂拥而至,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就像一群蝗虫——他们进来不是为了实现什么崇高目标,而是企图摆脱无聊,这是因为他们骨子里就存在一些缺陷;他们一有机会就钻进来,像蝗虫破坏庄稼一样啃食这个小群体。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偷偷溜进来的,还有一些是强行闯入的,要么毁了这个群体,要么毁了建立群体的初衷。
这只是社交冲动如何形成的观点之一。天寒地冻,人们聚集在一起取暖,这是身体上的;人感到无聊、孤独时,聚在一起取暖,这是精神上的。然而,一个人若是思想丰富,他可以温暖自己,而不需要外界的热源。我写过一篇小寓言,就是说明这一点的:你会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的例子[15]。通常而言,一个人对社交的热衷程度往往和他的精神价值成反比:说某某人不爱交际,几乎等于说他是个卓尔不群的人。
独处对优秀的人来说有双重好处:首先,独处让他可以和自己相处;其次,独处避免了他与别人交往的麻烦——这一点意义重大,因为世俗的那些交往会带来多少限制、烦扰甚至是危险。拉布吕耶尔说过,我们所承受的所有不幸皆因我们无法独处。爱交际真是一件风险大,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事情,因为交际意味着和大多数人来往,而绝大部分人不是道德败坏,就是无聊、堕落的,我指的堕落是思想上不知进取。选择不去交际就可以忽略这些人了;不需要和他们来往、有足够的时间独处,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几乎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源自和别人的来往;和别人来往会让人心神不宁,而内心的平静,我之前说过,是继健康之后幸福的第二要素。没有大量时间独处,人是不可能达到内心的平静的。犬儒主义者放弃所有私人财产就是为了得到心静神宁的喜悦;同理,拒绝社交也是为了得到内心的宁静,这是明智的。
关于这一点,伯纳德·德·圣皮埃尔有一句恰如其分的格言:“节制饮食,身体健康;节制社交,心静神宁。”学会独处、爱上独处,和自己做朋友,就像赢得了一座金矿,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社交活动的首要原因是相互需要;一旦这一点满足了,人们又会因为无聊聚在一起。若不是因为这两点,一个人或许会决定独自待着;因为只有独处的时候,每个人才会觉得自己独一无二,非常重要,就好像他自己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然而在纷纷扰扰的实际生活中,个人的独特性被压榨殆尽,他每走一步,都只是得到了令他痛苦的否定。从这一角度说,孤独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质的状态,就像上帝的亚当,他享受着原初的快活。
可是你看,亚当有父母吗?从另一个角度看,孤独并不是人的本质状态,因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自然会有父母、兄妹,也就是说,他生来就处在一个社群里,而不是孑然一身。这样,你就不能说热爱孤独是人的本质属性,这是经历了历练、进行了反思的结果,只有心智不断发展的人,才会渐渐接受孤独、拥抱孤独。
品质高尚、头脑卓越的年轻人会因为偶尔的孤单感到高兴——但若单独待上一整天,他们还是会闷闷不乐。而对于一个成年人,独处一整天则是轻而易举的事;经常独处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种烦恼了,而他越年长,这种独处带来的烦恼则越少。一位迟暮的长者会在独处中怡然自得,同辈人可能已经逝去,他看待生活中享乐的态度,要么是冷漠,要么是麻木;从个体的角度说,一个人心智越成熟,他才越有想隐退的念头。
如上所述,这种想要隐退的倾向,并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这种倾向不会因为人类的直接需求而产生,而是我们经历的增长的沉淀,是我们对于真正需求的反思的产物。特别是我们对大多数人作恶的认识的结果,因为这些人不是道德败坏就是心智低劣。最糟的是,在个人案例中,道德败坏和心智不健全往往都是相辅相成、彼此助长的,这样一来各种令人不快的事情就会发生,与大多数人来往不仅令人不快,更让人无法忍受。因此,这世界虽然险恶,有很多卑劣之事,最坏的却在社会里、人群中。即使是那位爱社交的法国人伏尔泰,也不得不承认到处都是些不值得攀谈之人:“在这世上,到处都是不值得与之对话的人。”连彼特拉克也道出了渴望独处的理由——他为人那样温和,却也一直强烈渴望着孤独!他说过,只有小溪、平原和森林才知道他为何试图逃离愚蠢、乖戾的人,那些人已经偏离了通往天国的路:
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求孤独的生活,
(河岸、田野和小树林可以做证)
为的是躲避那些渺小晦暗的灵魂,
依靠他们无法找到通往天国之路。
他在那本令人愉悦的书《论孤独的生活》里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这本书带给齐默尔曼灵感,后者因而创作了名篇《论独处》。尚福尔在下面这段话里暗示了热爱隐世的次要特性,热爱讽刺的他如此说道:“一个孤独地生活的人,人们往往说他不爱社交,这就好比一个人不愿意在诡异的邦迪森林里行走,人们就说这个人不爱散步一样。”
波斯诗人萨迪也表达过同样的情绪,你会在他的《蔷薇园》里发现。他说,自那时起,我们离群索居,宁愿走一条隐士之路,因为只有孤独才是安全的。温柔的基督教作家安杰鲁斯·西勒辛思[16]也坦承自己有这样的感受,他用自己神秘的语言表达了这点。他说:
希律王是共同的敌人,
而上帝在约瑟夫的睡梦中,
让他知晓了危险,
我们从尘世飞向隐世,从伯利恒到埃及;
若留在尘世,我们只会死于痛苦!
布鲁诺同样称自己为“孤独之友”。他说,所有在地上的人都想过着在天国的生活,但是他们害怕天上难以逃避的孤独——那些想要预先品尝神过的生活的世人都异口同声地如是说:“啊!那样,我会到远方去;在荒野里安家。”[17]
在我经常引用的萨迪的作品里,他这样形容自己:“我已厌倦了大马士革的朋友,我退居到耶路撒冷周遭的沙漠,与荒野猛兽为伍。”简言之,普罗米修斯造人,有些用的是更优质的泥土,有些则不是。这很有道理,卓越的人和一帮低俗的人来往,能找到什么乐趣呢?他们讨论的共同点无非是卓越的人身上也有那么一丁点儿不高尚的成分——这些话题无非是琐碎粗鄙的家常话。卓越的人从这种交往中能得到什么呢?这不会让他们提高一个档次,只会让他们也和低俗的人一样鄙陋。倾向于隐居和独处的人,本质上是有贵族气质的。
流氓和无赖常常拉帮结伙——更多的是可怜的人!一个人本性里有贵族气质的主要标志就是:他不会因他人陪伴而感到一丝高兴。终有一天,他宁愿一个人待着,而且他渐渐明白,在这世上你若不忍受孤独,就只能与粗鄙为伍,鲜有例外。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即使是安吉鲁斯·西勒辛思那样有着温柔和基督教大爱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说:“不管孤独多么让人痛苦,都要小心,别落得粗俗鄙陋;因为那样一来,你会发现到处都是荒漠。”
那些伟大的心灵——真正的人性导师——很少在乎是否总有人伴其左右,这是自然的,就像一个校长是不屑于加入聒噪的小男孩与他们一同嬉戏打闹的。伟大的人,其任务是要引领人类脱离谬误之海,走向真理圣坛——把他们从粗俗鄙陋的蛮夷之地,如此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引导他们走上文明高雅的光明之堤。思想崇高的人虽然身处尘世,却不属于这个地方,因此,他们从早年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才渐渐地对自己的地位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他们的思想本就比别人高深,他们与别人的不同,会伴随着他们独处的生活,变得越加明显;他们不让任何人接近自己,除非这人已经摆脱了主流文化的粗鄙。
如上所述,热爱孤独显然不是人性原初的冲动,它不是直接产生的,而是随着成长、心智的成熟,逐渐产生的次级冲动。只有高尚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冲动,而且他首先要战胜合群的本能,而且还要抵制魔鬼梅菲斯特劝说的诱惑——让你拿郁闷的、摧毁灵魂的孤独与在社群里的生活做交换;他说,更糟糕的是魔鬼赋予了社交一种意义:
停止抚慰你的伤痛,
它像秃鹰一样撕咬你胸口,
最卑鄙的人群也会让你觉得,
你是在众人当中的一个人类。[18]
伟大的人都逃不过孤独的命运——有时他们会为此哀叹,但是比起社交带来的不幸,孤独也不算多么可怜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越从容地选择了孤独,越敢于做出明智的选择(sapere aude)。到了耳顺之年,想要独处的心理就逐渐演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冲动、真正的本能;因为到了那个年纪,所有的因素都会促使人渴望孤独。最强烈的性冲动——对女人的渴望——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老年人的性功能衰退为自足打下了基础,而自足的状态逐渐稀释了对陪伴的一切需求。人继而破除了一千种幻想,也使得愚蠢的想法覆灭了;大多数人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聒噪了;他们没有更多对生活的期许,也没有计划或目标。他们那一代人已经被时代淘汰,新生代像春笋一般涌现出来,他们认为老一辈人都是他们圈子外的人。而且在我们长大变老的过程中,时间的流逝是以指数增长的,我们会愈加想要把精力投入到脑力劳动,而非实际生活的琐碎当中。如果说我们的头脑还能应付这些思考活动,我们追求知识、研究任何学科只会越来越容易、有趣。因为我们已经学到了知识、积累了经验,而且我们在运用头脑时习得了一些思考的技巧和方法。原先包裹在晦涩符号中的千万难题迎刃而解,取得研究成果的我们,会尝到克服困难后的甜头。丰富的阅历会让我们停止对他人的期许。总之我们会发现:人们不会因为关系更密切而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极少遇到的贵人相助,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会遇到一些暴露人性缺陷的人,莫不如互不打扰,留一些空间为好。我们不再被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海市蜃楼蒙蔽双眼,而当我们单看某个人的时候,会很快察觉他的本质,因此就不愿和他更进一步了。最终,孤独——和自己相处——变成了一种习惯,虽然好像是后天养成的。只有从年轻时就开始培养,我们才更容易养成这种习惯。从前我们好像是在戒掉社交的瘾,努力让自己沉淀下来,而现在这种独处的欲望成了我们天生性情中所有的品质——好像我们生来便能适应,如鱼得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个性的人(往往因特立独行而被孤立)到老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年轻时被孤立的状态也不再是什么负担了。
事实上,只有当一个人具备了一定思考能力和相当的智慧,他才能享受到老年这一真正的特权。一个人感激孤独的首要条件是他有真正的智慧,但是每个人都多少对孤独的好处有所体会。只有本性粗鄙、灵魂空洞的人才会上了年纪还和年轻时一样对社交活动乐此不疲。但是到了那个地步,对于他们无法融入的社会来说,他们只会让人讨厌,最多让人勉强忍受他们的存在。不管他们从前多么受欢迎,那都是过去时了。
年龄大小和喜好交际的程度成反比——在这里,我们发现哲学中的目的论发挥了作用。人们越年轻,需要在各个方面学习的东西就越多;而人生来就有与人交往的渴望,这让他们互相学习,这样一来年轻人仅仅靠与人接触,就能学到很多东西。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社会好像一个庞大的学院,其学习模式基于“贝尔—兰卡斯特系统”,和基于理论的书本、象牙塔式的学校教育系统正相反。可以说,无论是书本还是学校都是人为产物,和自然法则的大学堂截然相反。这样一来,一个人年轻时在自然的大学堂里通过社交努力学习生存法则,这样的安排就合情合理了。
然而,“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毫无瑕疵的”,贺拉斯如此说道。印度谚语也有相似的表达,再艳丽的荷花也有丑陋的花茎。虽然隐居有很多好处,但也难免有一些缺点,让人心生烦恼,当然和社交带来的烦恼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一个内心丰富的人比起与他人相聚,更适应独处。在隐居的众多劣势中,有一点大家不容易看出来,那就是:当我们整天待在室内时,天气一变化我们就会身体不适,可能空气稍微干燥就会让我们生病;我们的脾气也会反复无常;长时间隐居,让我们对极其琐碎的小事异常敏感,别人说的某句话,甚至某个眼神都足以扰乱我们的心思,惹恼甚至冒犯我们——那些在俗世中摸爬滚打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当你发觉人类社会令人厌恶,你便理所当然地逃入孤独中去。但是,假如你发现自己生来就没什么容忍独处的能力,再短暂的独处都会使你心情低落,那么或许你还年轻。听听我的建议吧,如果那样,试着把你的一些孤独带到社会中去,学着在有人陪伴时也保持一定的孤独感;我是说,说话前要三思,并且不要给别人说的话赋予精确的含义;更重要的是,不要指望他人,无论是道德上的许诺还是思想上的建树;让你的内心变得强大,对他人的观点保持冷漠态度,这的确是锻炼包容的好方法,而包容是值得称颂的品质。这样一来,你虽然置身社会之中,却不会和他人有太多瓜葛:你和他人的关系是相对客观的,不带有感情色彩的。牢记这一忠告,你就不会和社会走得过近,也就保证你不会被社会腐化或被社会激怒[19]。从这个角度来讲,社会就像火种——智者取暖有道,他们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不会像愚人一样走得过近,后者因为太近而灼烧到自己,愤愤大喊“这火烫人”,然后远远地逃走,在孤独中瑟瑟发抖。
10
嫉妒是人的天性[20],但是它也是一种不良习惯,一种痛苦的来源。我们应该把它视作幸福的敌人,像对待邪念一样将其扼杀在摇篮里。塞涅卡给了我们这样的忠告:“对于我们已有的,我们应该感到知足,避免自我折磨,拿自己拥有的那一份跟别人或是更幸福的人比较。”[21]而且,“如果大多数人好像过得比你好,那么就想想那些活得比你差的人。”[22]如果当灾难真的临头,那么就想想那些比我们不幸得多的人,这样的安慰行之有效,虽然这和嫉妒一样是比较出来的结果。再者就是想想和我们同样不幸的人还有很多,这也很管用。
我们对别人的嫉妒就谈到这里,说说我们引起的别人的嫉妒吧。因嫉妒而起的恨意是最难抚平的,因此我们应该时时克制自己,别去招惹别人;不要因为被人嫉妒而感到骄傲,觉得高兴,要想到这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贵族分三类:(1)出身显贵的贵族;(2)财力雄厚的贵族;(3)思想精神的贵族。最后一类则是最为高贵的,思想精神的高贵终究会被承认,它经得起时间的推敲。有一次,腓特烈大帝设宴,伏尔泰和君主、王子们同席,而大臣和将军们则被安排和管家、随从们一桌,管家对此非常惊讶。而腓特烈大帝如此英明,他对他的大臣说:“有思想的人,其地位和帝王相同。”
这群贵族里的每一个,都被一群嫉妒之人包围着。如果你也是贵族中的一员,他们会暗自怨恨你;除非他们出于恐惧而克制对你的憎恶,否则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你清楚一件事:你不比他们强。他们急于让你明白这点,这恰恰暴露了他们深知自己不如你的事实。
如果你很容易招致别人的嫉妒,你要采取的策略就是和这些爱嫉妒的人保持距离,而且要离他们越远越好,避免与他们接触。这样挖出一条巨大的鸿沟把你与他们隔离开,如果无法摆脱他们的骚扰,那么沉着面对他们对你的攻击。在第二种情况下,引起攻击的某个特质也会弱化、抵消攻击。一般来说,招人嫉妒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而同为贵族的人常常会有良好的关系,彼此不容易产生嫉妒之心,因为他们各有所长,形成了一种均势。
11
在实施任何计划之前,要深思熟虑;即便你已经彻底反复考虑过了,但仍要明白,人类的判断能力总是不完备;我们无法调查清楚或预见到所有的情况,意外总会发生,打乱我们的算盘。但是这一顾虑会对我们产生消极的影响——事关紧要时,这一顾虑抑制我们做不必要的事的冲动——以静制动。但是一旦你下决心并开始工作,必须静待结果,等待事情自然发展——不要因反复考虑已经完成的事情而自寻烦恼,因为可能发生的危险不断产生新的担忧:把现在的烦心事都放下,不要仔细去琢磨,确保适当的时候去关注问题,保持成熟的态度。有句意大利谚语说:legala bene e poi lascia la andare,歌德译作:“马的腹带已经拴牢,去大胆地飞驰吧。”[23]
如果做到了这点还是失败了,那是因为偶然和错误总会跟人类事务开玩笑。连最有智慧的苏格拉底在解决私人事务时,都需要聆听守护神(Daimonion)的警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或者至少避免犯错;这说明人类智慧的不足,不能保证完成人类事务。据说,有一位教皇曾这样表示,当不幸降临时,不该说不幸找上了我们,而是我们自找的。即便不是每件事都是如此,这也符合大多数情况。这甚至和人们努力去掩饰自己的不幸有关,他们戴着幸福的虚假面具,以防别人看穿他要为多少不幸负责。
12
如果不幸已经发生了,既成事实,无法改变,你应该调整心态,不去想“如果没发生会怎样呢”;也不要想它本可以用这样或那样的方法改变;反过来想,这些事只会徒增你的痛苦,让结果变得无法忍受,那样你会成为自己的施虐者。在这一点上,大卫王就是一个好榜样。他的儿子倒在病榻上之后,他不断地祈求、恳请上帝让他儿子康复;但是当他儿子去世了,他变得满不在乎,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那些心胸狭窄做不到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在宿命论中找到安慰,你会发现一个真理: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的,因此不幸也无法避免。
这个建议如此实用,但它还是片面的。想缓解片刻的痛苦,得到一丝宁静,这种策略显然不够有效;大多数情况下,不幸都是由我们的疏忽和愚蠢导致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肯定难辞其咎,因此,考虑假设可以避免不幸则成了明智的事。尽管过去的不幸都是敏感问题,但是反思过去是一种自律的健康方式。我们因此会在未来变得更明智,会成为更好的人。如果我们犯了明显的错误,常常会去掩饰犯错,或是为自己找借口托词,这是不应该的;我们不妨大方地承认犯了错误,坦然面对所有可能引起的恶果,这样我们就能坚定信心及时避免再犯错误。诚然,这意味着自我折磨的巨大的痛苦,你可能会发很多牢骚,但是要记住:“舍不得棍子,管不住孩子。”[24]
13
在所有影响幸福和悲哀的事情里,我们还应该留心不要让梦想脱离实际,建造空中楼阁。首先,这样做代价太高,这座空中楼阁很快会崩塌,只会徒增忧伤。同时,我们也应该警惕杞人忧天的想象,这也会徒增悲伤。如果这些不幸都纯粹是想象出来的,是很遥远或不太可能发生的,我们应该立即从自己编织的痛苦中醒来,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幻觉;如果是遥远的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不幸,我们才要稍加留意,而大部分时候我们应该着眼于现实,为实际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然而,我们不会因为想象不幸就感到高兴,我们会沉溺于建造空中楼阁而沾沾自喜,这都是无所事事的人才有的状态。我们之所以会去构想一些阴暗的不幸,部分是因为有些现实的不幸确实对我们造成了威胁,尽管这种威胁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还是会把它想象得近在咫尺,大得压死人。与美梦不同,这种噩梦即使当我们清醒过来时,也萦绕在我们心头;因为美梦很快就会被现实驱散,至多留下一丝渺茫的希望,妄求最后的可能性。一旦我们放弃自己,任由忧郁的想象摆布,它们会带来各种幻觉,这些幻觉不会轻易消失;而很可能这些想象变成了现实。但我们也无法预知实际的可能性;可能发生又变成了很可能发生,结果我们就开始了自我折磨。因此要注意,不要因为任何事而过于焦虑,无论这些事是否关乎我们的幸福和悲哀,不要让自己焦虑到不可理喻的程度,那是不明智的;遇事要冷静,心平气和地考虑事情,把它当成一个抽象问题来看待,想象这个问题不会具体涉及我们自身。我们不该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想象毕竟不是判断,只会制造幻觉,引起一些不利于自身的、痛苦的体验。
到了晚上,就尤其要谨记我强调的这一原则。黑暗让我们胆怯,让我们看到无处不在的可怕的形状,思想上的不清不楚也会产生类似的影响,不确定本身就带着一丝危险的警觉。因此,到了晚上,我们的头脑休息了,判断力减弱了——仿佛客观的黑暗也为主观世界蒙上了阴影——理智一朝懈怠就容易陷入混乱,不能看清事情的本质。在这种状态下,我们若开始沉思冥想,思考关乎个人利益的事情,就容易设想出危险、可怖的一面。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因为那时头脑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判断力几乎失去了执行任务的能力;但别忘了,想象力仍然清醒。黑夜让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黑色的,无论任何东西。因此,在要入睡之前,或是在夜里失眠的时候,我们的思想都是混乱的,想法都在歪曲事实,和梦本身一样;如果这时我们集中精力思考关乎自己利益的事,这些想法往往就会特别黑暗扭曲。到了早上,所有这些想法都会像梦魇一样消失无踪,就同西班牙谚语所言:“昼是白色,夜是染了色。”但是一旦又到了晚上,点了蜡烛,头脑就和眼睛一样,看东西不那么清楚了:这个时间段不适宜思考严肃的事情,特别是不愉快的事。不如早上去思考这些事——一日之计在于晨,无一例外,无论是思考还是锻炼身体。早晨是一天的开始,所有的事都是明亮的、新鲜的,很容易做到;我们会感到力量,浑身是劲儿。可别睡懒觉,以免误了好时光,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工作和闲聊上;应该把早晨看作生命的精华或神圣的时光。夜晚则如同人的老年:倦怠、饶舌、愚蠢。每一天都是一次短暂的人生:每天起床都是一次新生,每个崭新的早晨都是青春,每次休眠都是死亡。
但是总的来说,很多外界因素都会对我们的心情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比如健康状况、睡眠质量、营养补充、温度气候还有周围环境,我们的心情又进而会对我们的思想产生影响。因此我们对任何事情的观点以及我们从事各种工作的能力都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所以趁着有好心情的时候就要努力做事。好心情可不多见!
好心情寥若晨星,所以要格外珍惜。[25]
我们不能经常形成对周遭环境的新看法,或无法控制最初的想法:新的想法只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甚至我们预先决定在某个时间去考虑某件事时,已经准备好了的情况下,我们都不会想通个人问题。因为一连串支持这件事的想法会不期而至,我们会起劲儿地被这些想法牵着鼻子走。这样一来,反思也会适时出现。
我之前建议过我们要给想象套上缰绳,这样会阻止我们沉湎于过去不幸的记忆,不去胡思乱想,也就不会涂画那些我们经历的不公和伤害、忍受的失去和侮辱,遭到的怠慢和烦扰:这样做只会唤起长久休眠的怒火——再次苏醒的愤怒和憎恨会搅扰我们的生活,污染我们的本性。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克洛斯在一则奇妙的寓言里指出,在每一个城镇里,每有一个暴民歹徒,旁边总住着一个高贵的有钱人——所以,每个人同样如此,不管他多么高尚雅致,在其本性深处都有一堆低俗鄙贱的欲望,欲使其沦落为禽兽。绝不能给这个禽兽暴徒反叛的机会,即使只是在暗中窥视也不行,那副嘴脸十分可憎,引导他反叛的,恰是我一直在描述的胡思乱想。不耐烦,哪怕再小的不耐烦,不管是因周围人还是周遭环境所致的不耐烦,都会膨胀成一头可怖的怪兽,让我们束手无策——这都是因为我们计较那些烦恼,然后把它们想象得特别大,描绘得特别刺眼。所以最好还是冷静平淡地看待让你不愉快的事,这就是忍耐的最佳良方了。
一个物体很小,但是若你将它置于眼前,你的视野将会受阻,看不到大千世界的精彩。同样,不管是人或事,即便它影响很小,若你把它看得很大,就容易过高评价,把精力都用在这些琐碎的人和事上,没有为严肃思考和大事留下空间。因此我们必须竭力反对这一避重就轻的倾向。
14
我们看到了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就很容易这样想:“啊!那要是我的该多好!”这让我们体会到了我们的贫穷。比起这样想,不如多想想相反的情况:“啊!那要不是我的会怎样?”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时候应该这样看待我们所拥有的财富——本来我们已经失去了它们,但又失而复得了;不管这些财富是什么,财产、健康、朋友、妻儿或我们深爱的某人,甚至我们的马或宠物狗——只有失去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发现它们的价值。如果我们转变思想,按照我建议的方式看待事情,我们就是双赢者;我们立刻就会高兴很多,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所有,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它们避免失去。比如,我们不会挥霍财产去豪赌,也不会激怒朋友,不让妻子受到诱惑,关心儿女的健康,等等。
为了消除眼前的忧郁与消沉,我们常会臆想自己未来会有成功的机会;这让我们凭空制造了很多荒诞的希望。每个希望都有一个幻想的萌芽,而我们难免陷入绝望,因为现实的残酷总会挨个击碎我们的希望。
不如设想一下未来可能遇到的不幸,这样受的伤害会减少很多,因为这样做我们会立刻想出应对它的预防措施,而如果这不幸没有发生,我们会感到意外之喜。挨过开头一段时间的焦虑之后,我们总会明显精神为之一振,不是吗?我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偶尔想想可能会发生的巨大的不幸是有些用处的——仔细想象如果它们真的发生会怎样,这样那些现实生活中接连发生的琐事,即使让人不快,比起可能发生的巨大的不幸,也容易忍受了。回头看看我们躲过的那些巨大的不幸,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呢!但是,别只是遵守这一准则,别忘了我前面所说的话。
15
让我们担心的种种事情(不管是要事还是琐事)都是五花八门的,没有固定的规律或联系,只是混杂了一些显眼的事情,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每件事都对我们产生了特别的影响。所以,要是我们总是想着这些鸡毛蒜皮,它们一定会引起我们思想上相应的突变,让我们突然焦虑起来。因此,做事首先就要放下一切,不去关注其他事情:这让我们每次只心无旁骛地关注一件事,排除对其他事情的兴趣,这样我们才能享受专注的快乐,否则你只是在忍受。这就好像把我们的思考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抽屉里,这样我们一次只打开一个,不会影响到其他抽屉。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避免焦虑的沉重负担压垮自己,破坏了当下那点快乐,或是剥夺了自己休息的时间。否则,我们考虑一件事时,又会去想另一件事,并且过于关心某些大事会让我们忽略很多不起眼的小事。重要的是,每一个思想崇高的人都要避免专注于个人琐事或粗俗烦恼,不要让这些俗事占据他的精神,让他排除更重要的事,那样就真是对生活的目的视而不见了——为了生活毁灭了生活的目的。
当然,要想做到这一点(仅这一点)就需要自我约束,没有自我约束,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像我所说的那样),而自我约束也貌似没那么难以实现了。我们不妨想想,其实每个人都得屈从于周围的环境:无约束,不存在。而且,多一点眼前的自我约束,将来就会少一些别人对我们的控制,就像离圆心最近的一个圆圈的一小部分,却对应了外周一百倍长的距离。没有什么能像自我约束那样保护我们不受外界的压迫,就如塞涅卡所言:“跟从理智,凡事才能如你所愿。”自我约束,正是这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的力量,即使不幸接踵而来,触碰了我们柔软的内心,我们仍可以驯服它的兽性。但是如果其他人强行控制我们,不会顾及我们的感受,也不会对我们施以怜悯或宽容。因此为了防止被他人控制,不如先自控,这是极为明智的。
16
必须克制我们的意志,给欲望套上缰绳,生气要有节制。时刻提醒自己一个人只能得到一丁点儿值得拥有的东西,还要提醒自己:每个人都必会遭遇很多不幸,总之,我们要忍耐,要克制;假如我们没能看到这点,无论我们有多少金钱,多少权力,依然会觉得烦恼。贺拉斯对此建议过,他说我们要仔细研究,不断追问:如何才能过上平静生活,不因愿望落空和无用的担心而恼怒,总之,不必为了无谓之事而烦恼。
总结起来,真正幸福的艺术是什么?
要默记智者的这句话:
“毁灭人类意志的是担忧和期望,
那都是子虚乌有的幻象。”
17
亚里士多德说过“生命在于运动”,这是实话。一方面,我们有生命体征,是因为我们的有机体在不断运动当中;而另一方面,我们的精神存在,那也是由于我们在不断工作——不管是体力还是脑力的劳动,都少不了头脑参与。你会发现,人如果手头没了活儿或是大脑放空时,他就会开始打打响指,或随便捡个东西敲来敲去。这就是我们天生不安分的证据:要是没什么事做,我们很快便会厌烦,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无聊。我们应该对这种想活动的冲动加以规范,引进行之有效的方法,这样才能增加一些幸福感。动起来!——做点什么,最好凭空创造点什么,学点什么也行——人不做事就活不下去,这种设定真是一件幸事!人们都想凭一己之力来做点什么,要是能创造些什么,这种欲望的满足是无可匹敌的——比方说写本书或编一个箩筐。看着我们做的成绩一点点累积,直到大功告成,在此过程中获得的快乐是直接的,创造艺术或创作书稿都会伴随着这种快乐,甚至,纯粹的体力劳动也会获得快乐;但是越是高级的工作,带给人的快乐就越多,这也是理所应当。
看来最幸福的人莫过于意识到自己能够创造出伟大作品,这些作品因为意义非凡而孕育了生命:这赋予了创作者整个生命更高尚的品味,让他们的生命散发出特别的芬芳。而相比之下,普通人的生命却因缺少努力创造而变得索然无味。对天赋异禀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和世界有一种特殊的志趣,不像其他庸人被日常琐事搅扰。志趣是一种比个人兴趣更高的层次。这些匠人从生活和周遭世界汲取创作的原料,尽管他们也为满足个人需求而备感压力,但他们一得空,就全身心投入收集原料的辛劳当中。他们的身心和谐一致,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有着双重属性:一部分投身到日常事务中,这些对于他们和其他人而言都司空见惯了;另一部分投身于特殊使命中——这才是对存在最纯粹、最客观的沉思。在世界的舞台上,大多数人都扮演着无名之辈,然后默默地死去,只有智者和天才懂得反思,他们不仅是演员,也是观众。
就让每个人根据他们的能力做点什么吧。一个人若没有正经工作和固定的活动范围——那该有多惨啊!人们为了取悦自己而跋涉旅行,但常常以不愉快告终,这正是因为无聊让他们远离了人的本性。奋发图强!与困难作斗争!这就是人的本能,和土拨鼠挖地洞差不多。实现所有的愿望才更难以忍受——起初我们可能沾沾自喜,但很快,这种快乐就由于停滞而被湮没。战胜困难的过程才是体会存在的全部乐趣,无论何时遇到困难,我们都会越挫越勇,困难可能来自生活琐事或生意上的事,乃至思想的困境——困惑有时会妄图主宰我们。在奋力挣扎和由此带来的胜利中,总有让人喜悦之事。一个人要是没什么可高兴的,不如自己去制造快乐,听凭自己的喜好,打个球也好;否则他意识不到自己人性中不安分的一面,无所事事的他就会去和别人吵架生事,甚至走向诈骗、耍流氓的邪路——这都是为了结束静止的状态,因为它让人无法忍受。就像我先前所说——无所事事的人,很难保持宁静。
18
人要避免被自己想象中的幽灵牵着鼻子走。这些原则,和清晰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截然不同,而且大多数人都对它们极为反感。如果你仔细考察某种情形,深思熟虑后,突然有利于特定的某种想法,你会发现你做的决定是受美好的想象影响了,这些想象让你觉得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都很合理,但实际上你并没有厘清思路,还缺乏基本的判断。
好像伏尔泰还是狄德罗写的一部小说中,主人公站在岔路口,就像年轻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边是他的老教师,一边是他母亲的女仆。前者左手托着鼻烟壶,嘬着烟说教着。主人公只能看出前者是美德的化身,后者是罪恶的代言人。其实,尤其在青年时代,我们努力的目标是幸福快乐,生活欣欣向荣,它像在一旁嘲笑的幽灵,萦绕在我们的前半生甚至整个人生;往往我们觉得梦想就要实现的时候,这种憧憬却如海市蜃楼般消失,让我们明白人生无常。对家庭生活的憧憬又何尝不是呢——我们家会如何如何美好,或我们的同胞能过得更好,社会也会更好;或者定居在一个国家,能拥有什么样的居所、环境如何,我们因为获得勋章而备受敬重,等等——无论我们关注的是什么,总觉得自己能得到它。法语里有句俗话,“每个傻子都有自己的爱好”。我们关于恋爱的梦想也是如此。幻想是人之常情,而我们虚构的念头会对自己产生直接影响,尽管那些都不是真实的;比起抽象理性思维,这些幻想会抢先一步影响我们的意志,虽然抽象思维只能给我们一个大致的、模糊的框架,缺乏细节,但这些细节才是组成抽象思维的众多分子。抽象思维不能直接影响我们,但它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教育的本质就是教我们认识抽象思维,相信科学。当然要认识抽象思维,就要时不时靠具体事例去解释它,但那也只是辅助性的。
19
以上原则可以看作一个例子,从更广泛的角度而言,人不能被眼前的印象所蒙蔽。不仅如此,他要避免相信所有表象,因为表象的迷惑总是无穷的,而思考的力量则很羸弱。这并不是因为暂时的表象有很多信息量——恰恰相反,它们只是容易被情感所感知,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是直接的,会强行侵入我们的大脑,扰乱安宁,粉碎决心。
眼前的事物会立刻产生影响,这不难理解,而思考需要过程和精力,争论的价值需要时间的沉淀,想一下子就明白所有问题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容易被享乐所诱惑,尽管下决心抵制这种诱惑;或者因为被人批评而恼羞成怒,尽管我们知道批评的人根本没资格指手画脚;又或因为被羞辱而不快,尽管它可能来自某些与我们观点相近的人。同样,不需其他例子我们便能知道,尽管我们有十个理由去相信没有危险,但只要有一次误判,都可能会击碎我们的理性,让自己觉得危险就要来临。这些都显示了人性本质上的极端不理性。女性都会屈从于固有印象的影响,而男人也鲜有不被影响的,同样无法保有理性,成功避开表象之苦。
如果仅靠思考还无法避免受到外界的影响,最好能利用一些相反的印象去抵消这种消极作用;比如受到侮辱时,我们可以转而依靠敬重我们的人;感到危险迫近时的不快,可以转而集中精力去想办法避险。
莱布尼茨讲过一个故事[26]:一个意大利人成功熬过了严刑拷打,因为他时刻准备等待他的绞刑架;他知道一旦招供,将会面临绞刑,所以他不停地大叫:我看到它了!我看到了——随后他解释道,他看到的是绞刑架。
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会发现仅靠自己很难坚持某种信念——当所有人都和我们意见相左、做法不同时,尽管自己非常肯定他们是错的,我们也很难不动摇。一位兵败出逃的国王,后有追兵,身边只要有一个忠诚的随从,对他也是最大的安慰!随从在困境中也对他毕恭毕敬,不因虎落平阳就背叛他,这是让国王不忘身份的最有力的支持。
20
在本书开头我就强调过健康无价,它在实现幸福的过程中扮演主要也最关键的角色。在此,我需要再次强调这点,并给诸位提供一些保持健康的主要原则。
加强身体素质的方法,就是在健康的时候多工作、多劳动,努力锻炼身体,不仅是全身锻炼,每个具体关节部分都要活动,增强免疫力。但如果身体出现疾病或机能失调,不管是整个身体还是某些部分,我们就要采取另一种方案,想尽办法护理身体,不遗余力地去调养,因为已经病弱的器官无法增强身体素质。高强度使用肌肉,肌肉就会变强;神经却不是这样,高强度使用只会使神经衰弱。因此要适当地练肌肉,尽量放松神经。眼睛要避免强光直射——尤其是反光的东西——晚上看亮的东西会对眼睛造成负担,也不宜长时间看细小的东西;要保护耳朵,远离刺耳的噪声。并且不要用脑过度,也别在不适宜的时间用脑,吃完饭要让大脑休息一下,那时候供大脑用的能量流向了其他部位——我是说消化系统,正在制造食糜和乳糜。同理,剧烈运动的过程中或之后都不宜用脑,因为运动神经和感觉神经都在大脑中;肢体疼痛实则是大脑在感知疼痛;同理,表面上虽然是肢体在运动,但是实则是大脑在运动,严格地说,是大脑的运动神经在运作,运动神经发出信号,通过脊髓传导到肢体,指示它们去运动。相应地,我们的肢体劳累,其实是大脑感到疲倦。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受意志控制的自主神经连接的肌肉会感到疲劳,而像心脏这种无意识运作的肌肉不会感到疲劳。因此,很明显,如果剧烈运动的同时用脑思考,或在剧烈运动后马上就用脑思考,都会对大脑造成损伤。
事实上,在刚开始走路或短暂散步途中,我们往往会感到头脑灵光了一些,这和我说的并不抵触。因为在活动中的那部分大脑没有空感到疲劳,除此之外,少量的肌肉运动有助于呼吸系统的运作,它让动脉血液产生更多、更纯的氧化沉积物流向大脑。
让大脑有充足的睡眠是最重要的,这样大脑会得到修复。睡眠对于人的品性而言,就像给时钟上发条。[27]这个睡眠量是根据大脑发育和活动强度决定的,睡得太多纯粹是浪费时间,睡眠时间过长意味着睡眠质量不高。[28]
睡眠是一小段死亡,我们借以维系生命,焕发新生,因为日间劳作消耗了一部分生命——为了维系生命,睡眠在向死亡借贷。或者说,睡眠是死后应该上缴的利息,缴得越多、越及时,下次需要偿还的期限就会相应地推迟了。
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思考不过是脑的功能,思考应该有时有晌,和其他器官遵循同样的规律。大脑和眼睛一样,都会由于过度疲劳而受损。用脑不宜过度,就像胃不能消化过多的食物一样。然而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人有灵魂,说这个初级的、无形的概念住在大脑里,不需要什么东西就能维持基本运作。有个灵魂存在于时时刻刻的、无意识的思考中——这显然是错的,这无疑让很多人用脑过度,结果造成了脑力受损,腓特烈大帝就曾经试图养成不睡觉的习惯。哲学教授们最好忍住别去宣扬这种理念,践行这种理念本身就是致命的,但那样不正是教授们爱做的事吗?自问自答,婆婆妈妈地说教。一个人应该养成习惯,从生理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脑力,量力而行——不仅要锻炼它,更要呵护它;要记住,不管身体上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不管是疾病还是失调,身体哪块出了问题,都会影响大脑。在这一点上,最好听我的建议去读卡巴尼的《论生理和伦理的关系》[29]。
很多天才和伟大的学者因为忽略了这个原则,而变得愚钝、幼稚,甚至在他们晚年的时候疯掉了。不举别的例子,就说本世纪早期一些著名的英国诗人,如斯科特、华兹华斯、骚塞,别说快死的时候,他们刚过六十就变得蠢钝,不胜脑力。他们都是受到高额版税的诱惑,把文学当成生意,为了赚钱而写作。这让他们误入歧途,滥用才华;诗人给自己的灵感套上了缰绳,用鞭子抽打他的缪斯,他最后只会受到惩罚。不单单是智慧,滥用其他才能也会付出同样的代价。
甚至在康德身上你也会发现这一点,我怀疑他最后四年的幼稚行为完全是晚年过度劳累导致的,当然,这都是在他成名之后的事了。一年中,每个月份都会对人的健康有特殊的影响,这种影响是直接的;此外,我们的精神状态也会受天气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