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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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虚构的现实”及其突破

在拉康理论中,从镜像到能指,虚构的最大秘密就是建构了真实。齐泽克将这一理论植入意识形态的虚构逻辑中。意识形态同样要呈现为非意识形态,转化为真实、日常的人生,这是对立面狡诈的辩证统一。如何突破意识形态的虚构圈套呢?齐泽克从创伤梦的角度阐发了不可符号化的创伤硬核,认为它代表打破意识形态的欲望实在界。我们就此可以探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原理和突破可能。


众所周知,拉康从他早期的镜像理论,即《“我”之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I Function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一文中就开始揭示人类生存的异化机制,破除笛卡尔的“我思”中心主义。我是一个他者,最早的身体是一个符号母体(symbolic matrix),是作为次级(secondary)过程之根源的理想自我(ideal-I)。拉康谈到幼儿的无助和依赖以及获得一个镜像的洋洋自得(jubilant),将之贯通于常识中动物出于自我保护的伪装、变形和变色。但正如现代生物学的揭示,动物之所以伪装成一个影像,往往不是出于防御天敌或猎捕食物,而只是乐于沉浸于环境中。同样,拉康指出,一个“大一”(the One)的格式塔身体影像的效果是促成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umwelt,即物种环境)的统一,他以雌鸽的性腺成熟和外来蝗虫由独居转群居为例,如若没有一个相似影像的引导,雌鸽就无法发育繁殖,蝗虫就无法融入当地种群。可见,生命体是从防御构型和自我塑形两个角度来认同一个虚拟影像的,但认同的效果更倾向后者。拉康用了诱捕(trap)、俘虏(capture)等词,笔者更想称作“镜像摄魂”。一旦认同镜像,主体就不会意识到原初分裂,甚至为了保护镜像,它宁愿释放出毁灭自身或他者的攻击性。因此,“我”是一种虚构和误认(misrecognition),是力比多投注异化的后果,乃至人类的认知(包括虚无哲学)本身都是妄想症(paranoiac)。

镜像摄魂或想象误认不算是拉康虚构理论的重点。最大的虚构或异化在符号界,是语言或能指的虚构。拉康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主体的颠覆和欲望辩证法》(The Subversion of the Subject and the Dialectic of Desire in the Freudian Unconscious)、《论精神错乱的一切可能疗法的一个先决问题》(On a Question Prior to Any Possible Treatment of Psychosis)、《菲勒斯的意义》(The Signification of the Phallus)等论文中继承了弗洛伊德“概念再现”(vorstellungs reprasentan)的观点,指出第一个奠基性能指:父名(name-of-the-father)或菲勒斯是一个空洞能指、一个没有所指的能指,亦即大他者缺失或欲望的能指,它是对母子二元关系中不可捕捉的母亲欲望的符号性命名,整个现实—符号秩序都以其为中心而建构,男女爱欲、性别认同乃至同性恋亦建基于其上。同时,它是主体的立基:“它是为另一个能指表征主体的那个能指。……如果没有它,其他能指就什么也不代表。”Jacques Lacan. Ecrits [M]. New York: W. W. Norton and Company, 2006:654.

在《无意识中文字的动因或弗洛伊德以来的理性》(The Instance of the Letter in the Unconscious, or Reason Since Freud)中,拉康将先于个体出生的语言整体、符号结构、交换秩序称为“大他者”(the Other),将无意识称为大他者的话语(the Other's discourse)。不仅人是一个镜像小他者,而且人的每一次言行都落入大他者的虚拟网络中。一切所指和交流意义都是能指大他者的运作效果。“这个他者是即使我撒谎也要依据的大他者,它是真理之保证。就此可见,真理的维度是随着语言之表象而诞生的。”Jacques Lacan. Ecrits [M]. New York: W. W. Norton and Company, 2006:436.

在1959年的伦理学讲座中,拉康表示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是揭开语言虚构效力的一把钥匙。边沁打破了虚构(fictitious)和真实之间的传统对立。虚构不再是幻觉或骗局,而是确立善好(good)和快乐之位置、有关语言和现实之间的辩证法。因此,每一个真理都有虚构的结构,被语言中介的现实本身就是虚构。虚构不存在于欺骗性效果中,而是存在于符号形式中,准确地说,“无意识作为符号界的功能而被结构。……其中引导人的行为的快乐元素不需要认知”Jacques Lacan. 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 1959-1960 [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2:12. 。这种无意识的虚构不同于“皇帝的新装”,不能简单地用说真话来揭穿,否则就会闹出阿方斯·阿莱(Alphonse Allais)的笑话,他指着一个妇女大声惊呼:“快看她,多丢人,她的衣服里头居然是个裸体。”

总之,拉康是从人类的符号存在论上来谈虚构的。虚构早已不是虚假,从镜像到能指它都显现为人的真实存在、社会的客观机制,它甚至根本不需要意识的参与,反讽和批判多半无效。即使人们知道那是虚幻的,也不由自主被它控制。齐泽克将这种虚构逻辑引入了他的意识形态理论,认为符号的虚构最终表现为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则早已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洗脑,它总要呈现为非意识形态,即自然而然的事物和秩序。非意识形态不仅是常识中的主观信仰或客观物质仪轨,而且是自动自发、超越感知和物质的社会形式结构。可以说,那是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完全认同、消化的大他者话语。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大网,却也隐藏着对抗性矛盾或创伤性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