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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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符号的虚构

为什么意识形态可以成为日常现实的一部分乃至中心枢纽?这必须从符号的虚构逻辑说起。在齐泽克看来,世界本就是符号虚构的现实,是拉康所说的“符号界”。这世界的核心空隙(缺席),其实在界之洞更是由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所伪饰、填补的。没有意识形态的支撑,统一可感的世界就会解体(除非再以症状纽结三界)。即“虚构是现实的伪装,但如果抛弃虚构,现实也会土崩瓦解”参见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32.。这或可说,生命必须“打结”,意识形态之结是每个人原始的、为“大他者”异化的防御姿态。它建立了凡人和人间的联系契合,屏蔽了生命之虚无和大惧。但这一打结绝非一劳永逸。

齐泽克引述了列维·施特劳斯的例子。参见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58-160,259-260.后者在《结构人类学》中描绘了北美洲一个土著村庄的建筑物空间安排的两种模式:当部落居民被分成上层和底层两个子群,并要求画出村庄的平面图,上层的保守主义群体将村庄画作以宗法神殿为中心的两个同心圆,下层的激进主义群体则用一条竖直线将村庄分为两个半圆。换言之,村庄是个大圆,上层人民认为它有一个秩序中心,每个人的居所围绕这个中心而对称分布;而下层人民认为根本没有中心,只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人们的居所分成隔离的两部分。

齐泽克强调我们不要落入文化相对主义的陷阱,而是要把这两种模式理解为对“不可能实在界”的两种符号化,它们都指涉实在界这个常量,即一个不可言说的核心对抗或空洞、一个创伤硬核,那是社会关系中阻止共同体成为和谐整体和永久稳定的不平衡因素。人们必须逃避那一因素,才能进入安康稳定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下层还是上层人民。他们必须用不同的符号虚构形式来描绘本质上充满矛盾亦无法理解的村落结构。没有这种符号虚构,没有意识形态幻象对核心对抗的遮蔽、改装,人们就不能把握现实,更不可能画出村庄的整体逻辑图。因此,即便用直升机在村落上空截取客观的航拍照片,那也不过是符号化之前的浑噩,是不同物质元素毫无规律的光影组合,而不是“现实”的村落。现实必须透过符号虚拟(意识形态化)才能得以完成。如若没有一个前认识的、牢不可破的主体化虚拟立场,现实就会变成一团粉沙。

符号也指语言、能指、意象、先验理念等。符号的虚拟很大程度上亦即语言的虚拟、先验理念的虚拟。齐泽克在《驻留于否定》(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中论述了边沁的语言虚构逻辑,并将其与康德的先验立法、先验理念相挂钩。参见Slavoj Žižek. 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 [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83-89.

首先,边沁是在分析法律语言时获得“虚构”这一概念的。为了维持正常运转,法律不得不以某些虚拟的实体作为自身成立的前提。比如法人概念,它把组织视为活人,把本身属于活人的责任属性强加给它,让国家为战争负责,公司为经营负责;比如社会契约概念,没有人签署过任何契约,但我们却把服从法律的个人看作契约下的责任人;再如法的主体,那是法律的基本前提,它假设每个人都拥有全部的法典知识,必须遵从法律而不能以不知为借口逃脱。剥离这“假设知道的主体”,法律大厦就会崩塌。从此类认识中,边沁窥探到人们的现实经验包含了虚构逻辑,这虚构不同于要被破除的幻觉,它必须被当作有意义的命题接受下来,作为存在实体、实际经验的保证,而人们不能自然地发现虚构和现实的关系。在此,边沁显然洞察到拉康的符号界无意识。

其次,边沁发现了两种虚构:一是上述的虚构性实体,比如法人、契约,它让人不知其虚构而当作工具使用,并产生一系列“真实”效果;二是想象性(寓言性)的非实体,比如麒麟、金山,它让人一目了然是虚幻的。齐泽克认为,这是先见之明地创造了拉康在想象界和符号界所做的区分。另外,边沁认为前一种虚构虽显得真实,但其虚构本身也不可化约,它和后者同样具有捏造的因素。

最后,边沁进一步确立虚构是语言固有的,具有先天倾向性。人一张口说话就必须使用虚构性实体,使许多虚拟的事物实体化。比如水流,只有水和流动的水,流并不拥有实体性现实;比如桌子的重量,只有桌子和桌子很重,重量本身不是实体。因此,为了达成话语的目的,人们必须无意识地将许多不存在的事物说成现实存在。“我们要想连贯有序和为人理解的方式谈论现实,就不得不求助于虚构。”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29.而即使知道那是虚构,我也会当作真实。由此,齐泽克说,语言本身具有拜物教式的分裂:我们(可以)知道虚构是不真实的,但我们说起它来,仿佛它就是真实存在之物。

齐泽克将边沁的语言虚构论类比于康德的先验立法。康德认为,并没有一个我们作为其中一部分被囊括其中的作为万物之总和的“宇宙”。我们所体验的现实,是由作为先验思想形式的范畴所制造出来的。现象界由先验范畴立法,其内容也由之创构。而这些范畴无法适用于“物自体”,否则就会导致二律背反。

齐泽克认为,在康德的先验转向中,现实被虚拟化,成为人造物,成为严格意义的虚拟现实。而先验范畴和物自体的区分,对应于拉康的幻象和实在界的对抗关系幻象一般可视为想象界对符号界的支撑及对实在界的屏蔽,它是平衡三界、制造现实感的一道屏幕。它亦被齐泽克称为“幻象框架”“幻象实在界”(the fantasmtic real)或“幽灵”“幽灵显像”(spectral apparition)或“热情的依恋”(passionate attachment,朱迪斯·巴特勒语)、“顽固的依恋”等。,实在界(欲望)恰恰是不向这种“虚拟化”屈服的硬核。然而,在现实体验中,这种虚拟范畴是必需的,正如我们看到一座房屋,总会不由自主地假定,它是个整体,有前面必有背面,只有这种逻辑假定才能制造知觉(视觉)领域的连贯性。否则,知觉就会产生不协调、无意义的混乱,现实也会四分五裂。

齐泽克认为,边沁在语言实体、康德在先验范畴(或先验理念)中发现了符号的虚构。他们虽然努力寻找合理虚构和非合理虚构的区分(前者是区分虚构实体和虚构非实体,后者是区分现象界和物自体),却一致表示“一旦我们抛弃了虚构和幻觉,我们就会丧失现实自身;我们从现实中去除虚构之日,就是现实丧失其话语—逻辑一致性之时”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30.

齐泽克尤为强调,康德将先验理念视为调节性而非构成性的功能,即它不是加入现实体验中的补充内容,而是操控现实体验的运作形式。只有依据理念,我们的客观现实感知才能一以贯之地生产意义。理念是不可或缺的,与人类的理性无法分割,即使揭穿它的幻觉,它也会稳健如故。齐泽克认为,这正是商品拜物教的特征,即使你在理论上将其逻辑揭示得淋漓尽致,它仍在生活中发挥作用。

综上所述,现实本身是借助符号虚构得以完成的,在边沁那里是语言的虚构性实体,在康德那里是先验综合的思想形式,在齐泽克那里是自在自为意识形态的符号化。这种虚构不能因为揭穿其运作机制而被消解,它是填补符号界空隙的形式逻辑。另外,齐泽克也借用拉康概念称其为“意识形态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