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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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创伤硬核

现实的核心或意识形态是虚构,这虚构如何突破呢?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给出了详细答案,实在界既是符号化所掩盖的东西,同时也是它的回溯性产物。意识形态可以掩饰符号界的空洞或创伤,即我们的欲望实在界,抑或社会存在的基本对抗,给予我们一个认同、容身的符号委任,一个“有意义享乐”(jouis-sense, enjoyment-in-sense)的主体化居所。但同时,每一次符号化都为一个不可消解的创伤硬核所绊倒,它拒绝被意识形态或虚构秩序所驯化,总是作为剩余物而努力回返。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230-236.这一思路不难理解,每个人都习惯用社会、家庭头衔和关联来确立自身的存在和福乐,但在绝望痛悔抑或决绝抗争之处,他会接触到生命的真实,那种矛盾在召唤我们,原有的现实世界和生命形态全是虚伪不堪的,我们必须超越快乐原则,打破“贪乐自我”(lust-ich)的封闭循环,拼出最大的颠覆力。

齐泽克以著名的“烧着的孩子”的梦为例:一个孩子得病死了,尸体四周点着高高的蜡烛。疲惫哀伤的父亲在隔壁房间熟睡,突然梦见孩子站在他床边,用力摇他的胳膊,埋怨道:“爸爸,难道你没看到我被烧着了吗?”他惊醒过来,注意到火光,原来一支蜡烛倒了,引燃了裹尸布和孩子的一只胳膊。

这个梦本是弗洛伊德为了说明梦是对过度刺激的消化,是欲望的满足,保持睡眠的延续。一旦维持快乐的能量递减,父亲受到外界干扰就会迅速编织成一个梦,直到刺激太大才被迫惊醒。然而,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却从“创伤梦”,即超越快乐原则的角度来思考它,指出这是人在睡梦中的真正觉醒,他触摸到欲望的实在界却无法坚持面对;而现实人间反倒是睡眠的延续,是意识形态编织的逃避真实欲望的“不醒幻梦”。

齐泽克解释说,孩子对父亲的责备“难道你没看到我被烧着了吗”,这并不是父亲想见孩子或希望孩子活着的欲望满足的体现,而是父亲最害怕面临的东西,是他的欲望实在界齐泽克没有详细解释这一欲望实在界是什么,他将其说成“父亲的犯罪心理”。但拉康所说的“梦带有神灵的讯息”,不同于一般人所理解的罪恶心理(对孩子的不负责和愧歉)。拉康指出,当孩子埋怨“爸爸,难道你没看到我被烧着了吗”,真正燃烧的是父亲的实在界。在儿子复活的表层文本下,父亲实际上遭遇的是儿子的死亡,在更深处,他遭遇的是死亡所代表的超越性[或机缘(tyche)]。人生须臾脆弱,命运变幻无常,生命的真谛何在?你直面过自身的欲望吗?这一和实在界的遭遇,这一日常生活的撕裂,从父亲的梦中一直进入其清醒状态,却难以将其唤醒。参见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M]. London and New York: W. W. Norton, 1981:68-70.。他遇到了不可忍受的“真实”(the real),不得不遁入“虚构的现实”中以继续睡眠,保持其盲目性。而现实人间之所以安稳和谐,正是借助意识形态或幻象建构的作用,使人不再面对那无以言对、剑拔弩张、骇人的生命对抗。现实是意识形态之幻梦,而“创伤梦”是人们逃避的“真实”。


意识形态……是用来支撑我们的“现实”的幻象建构:……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在梦与现实的对立中,幻象位于现实那一边。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61,62.


要注意的是,这不是说梦会揭示残酷的兽欲,比如杀人奸淫,而光天化日下人们会自我隐藏遵守道德。是的,梦的确可使现实中的“幻象—框架”显形,是它深层地决定了我们现实中的活动和行为方式,在某个意义上,“幻象—框架”是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东西。就像齐泽克曾借电影《绿窗艳影》(The Woman in the Window)指出:“那不是一个教授梦见自己是个杀人犯,而是一个杀人犯在现实中做着教授的美梦。”参见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99-200.令人惊愕的是,齐泽克在这里将做梦者(杀人犯教授和丧子父亲)的犯罪心理甚至杀人欲望视为欲望实在界,“在我们的欲望实在界中,我们全都是杀人犯”。这是对幻象—框架和欲望实在界的混淆。但拉康的要点不在这里,而是齐泽克所说的“总是存在着硬核和残余,它们保持原貌,拒绝化约为幻觉镜像的普遍游戏”。“打破我们意识形态梦的强权的唯一方式,就是坦然面对呈现在梦中的我们欲望的实在界。”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67.换言之,幻象并不能统治人心的全部以及梦境,会有一个硬核打破平滑整一的能指叙述机制,从梦境或生活中以骇人之物的形象逼近主体,要求他直面自己的欲望实在界,永不臣服于幻象,永不在欲望面前让步!

齐泽克正确地指出欲望实在界和意识形态幻象的对立逻辑:后者遮蔽前者,但前者也可突破后者。他进一步表示,这一欲望实在界在马克思那里的名字是阶级对抗,是统治和奴役的人际关系自有的矛盾和死局,任何国家、社团、家庭都无法遮蔽、忽视它。齐泽克亦强调:“‘现实中’根本没有什么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指对抗,它阻止客观(社会)现实把自己建构成自我封闭的整体。”(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58)换言之,作为主流权力话语的阶级对抗(抑或种族、性征歧视)只是意识形态幻象,它恰恰掩盖了真实的、不可言说的阶级对抗,以外在敌人回避了内在僵局。

笔者据此认为,不管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符号虚构即能指的言说方式,但总有一个无意识x,一个创伤硬核无法被消化、整合入能指的编程系统中。这个无意识x不是梦和现实的隐含真意(那只会沦为幻象欲望),而是体现在表层形式结构的空隙或突起中,其本身也是一个无法符号化镜像化的爱欲(性)。弗洛伊德称其为不可阐释的梦的“脐点”(navel)、“文明的不满”(unbehagen)、“死亡冲动”(death drive)等,拉康称其为“纯粹欲望”(pure desive)、“圣症”(sinthome)、“元物”(the Thing)、“元物—快感”(Thing-jouissance)、“无意识主体”(unconscious subject)等,齐泽克称其为“欲望实在界”(real of one's desive)、“社会症状”(social sympton)、“除不尽的余数”(indivisible remainder)等。它是结构的回溯性产物,却又超越了原有的结构,我们可以在最不为物质束缚、最执着冲动的科学、艺术、革命欲望中发现这点——如此悖论回环是人类永不停歇、和宇宙脉搏一同咏唱的朝圣之路。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说拉康是唯一的后结构主义者。

沿着“创伤梦”的思路,我们就可以探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原理和突破可能。当资本主义的自由交换、财产私有原则从最早的新兴信仰形态转化为意识形态(经济政治文化)的无形统治,这不是一个一劳永逸、天下太平的结果。它所营造的无意识形式(符号母体),如同一个梦、一个人造编程,总会出现裂痕,人和人的奴役关系原本借助客观的无意识获得了完美的隐藏、深化和虚灵化,呈现出等价交换、自由民主的和谐生活场景。但在劳动力商品这里,人和人的奴役关系再次凸显,意识形态被打回了魔鬼之原形,原有的平滑整一秩序被打破,幻象被祛蔽,转化为症状,于是有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这归根于无意识的建构总有一个创伤硬核、一个症状点。

最后,笔者要澄清一个普遍误解:欲望实在界不是只有空洞、对抗、矛盾、不可忍受的僵局,那只是主体之于符号界的颠覆力的说法。就其本身而言,它是在不断寻求目标的失败循环中获得满足乃至圆满,那是人类自我旋转的死亡冲动,是不仰仗外界的纯粹欲望,是灵魂的完美流溢。当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引用“庄子梦蝶”的典故时,他意味的就是这点:每个人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只是当我们泥陷在现实的幻梦中,用“大他者”灌输、异化的符号编程进入虚拟的意识形态界,甚至沦为将符号委任等同于自身的“白痴”“傀儡”,也就遗忘了“蝴蝶的真相”。在这里,拉康的逻辑有点绕人:一方面他宣称梦的无意识或实在界总是被梦的幻象所遮蔽,蝴蝶只是一个幻象;另一方面他又坚持梦中的蝴蝶将赋予庄子多彩多姿的身份。这里的要点是,庄子梦蝶当然回避了他的无意识欲望,但这不重要,庄子不是一个沉浸于符号身份或梦境中的“白痴”,他不是只在梦中化蝶,在现实中他也会挑战狭隘的符号身份,逍遥化蝶。梦中的蝴蝶因此代表一个空无的凝视(gaze),庄子不是被蝴蝶捕获,而是被空无捕获,乃至超越符号界,成就一代道家宗师。参见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M]. London and New York: W. W. Norton, 1981:76.另外,“庄子化蝶”亦可视为拉康晚年提出的“认同圣症”。这正如齐泽克所说:“在大他者之外,在异化的符号网络之外,主体获得一些内容是完全可能的。……在符号性现实中,他是庄子;但在其欲望的实在界,他是一只蝴蝶。成为一只蝴蝶,是其超越符号网络的实证存在的全部一致性之所在。”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65.

在这一角度,拉康所说的作为核心不可能的实在界,即作为快感的元物,就必须被视为超越性“超越性”的悖论在于:如若可以从现实语境中把握它,它就缺乏超越性;如若将其视为不可知或非一般的未来,它就成为空谈。因此,超越性唯一的场所是对现实的抽象否定及之上的可能性真理,譬如“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男女平等”。这不能理解为一个具体目标,而是从当下经济文化性别关系的恒在痼疾中诞生的可能性真理。这也被齐泽克称为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性”。这解释了为什么在拉康后期思想中,实在界,包括死亡冲动、纯粹欲望、元物—快感等只体现在符号界的矛盾、空隙或对抗中。“实在界只能被铭记在(inscribed)形式化的僵局中。”(Jacques Lacan. On Feminine Sexuaity: The Limits of Love and Knowledge Encore 1972-1973 [M]. London and New York: W. W. Norton, 1993:93)的自由欲望,符指化网络围绕它而建构,并回溯性生产不可符指化的它。它并非一个现象实体,而是符号界在每一次压抑、动荡、升华时所显示的“永全矛盾”(the thoroughly immanent contradiction)在《木偶和侏儒》中,齐泽克表示“他(黑格尔)的要点是设定一个纯矛盾,那不是不可解构的纯粹他性与其失败的现实化/决定化之间的矛盾,而是先于任何他性的永全矛盾”(Slavoj Žižek. The Puppet and the Dwarf[M].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4:140)。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对抗可说是这一永全矛盾的体现,无产阶级正是这一矛盾的承载者,也必将代表21世纪的先进生产力及经济革命。马克思曾将无产阶级定义为“无实质的主体性”(substanceless subjectivity)以及世界历史性的联合阶级,论述其反私有制和自由联合劳动的光明未来,这同样指出其反人本主义(anti-humanism)意识形态的普遍性。,这一矛盾所引发的往复永动的运作将呈现一个缤纷纯洁、永不僵化的新世界。它不再是人类自以为是如人造机器般的“变态伪完美”,不再是由父权法则所禁锢的单调幸福模式的尘俗。就让我们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穿越那庸常幸福将人窒息而死的意识形态幻梦吧!只是,这要比在庄子的梦中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