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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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商品恋物癖之症状:无产阶级

初看起来,无意识当然是梦或商品的结构形式,但在深处却是这一结构形式的内在压抑和僵局。正如拉康晚期思想,任何结构中总有不可结构化之物,总有溢出或剩余,或者说是属于幼儿初级过程(primary process),而非可以用次级过程(secondary process)的成人语法来清晰表达之物(如母性元物:maternal Thing)。这好比某个人三十岁前异性恋三十岁后同性恋,但不管选择哪种性取向,仿佛总有某种骚动不安的性冲动受到制度性“原初压抑”(urverdrängung)在拉康理论中,压抑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基本的生存状态或语言本质。主体一旦进入符号界,成为说话者,就仿佛丧失了阉割之前的元物、快感,那不存在的母性菲勒斯。后者只能以能指的形式被永久压抑,并表征为“父名”,这构建了主体无意识,并在主体欲望中造就永恒欠缺(性爱、权力等的永不满足),这就是原初压抑(urverdrängung)。拉康并不将其视为真实发生的心灵活动,而是符号结构的本质特征。正因为被压抑的不是情感元素,因此压抑不可抹平或修补,冲动和欲望都是不可平息的。参见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1964 [M]. London: Hogarth Press and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1977:217-218.,而它也只能扭曲地表现在每一种性取向的句法结构中,表现在这一结构固有的断裂和矛盾里,这就是“症状”(symptom)。这也说明了拉康的实在界之悖论,它既是抵制符号化之物又是符号界回溯的产物,我们绝对不能从可把握的平常事物的角度去揣摩它。关于实在界的悖论,可参考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99-200;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30-236.

被压抑的不可说之物只存在于说话的方式中,平等交换原则的症状同样只能在平等交换内部去寻找。正如拉康所说,是马克思发明了“症状”,因为他不仅发现了商品之上平等交换的抽象网络,更在其中发现了颠覆这一网络之可能,即工人阶级、无产阶级这一伟大群体!这可视为马克思恋物癖理论最伟大的贡献。

“症状”这一概念语出弗洛伊德,也译为症结、征兆等。弗洛伊德早期相信精神治疗的“阐释万能”,阐释的对象就是症状。症状是主体无意识体系的断裂点和“病理性”失衡,揭示了其平滑运作的突起和矛盾。无意识要保持其自身的一致性,必须以对症状的“非知”(non-knowledge)为前提。症状必须处于没有符号化、不曾道破的状态,因为其一旦阐释成功就将被解体:“只有在主体忽略自身的某些基本真相的前提下,征兆才能存在;一旦其意义融入了主体的符号宇宙,征兆就会烟消云散。”齐泽克.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M].季广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78.

齐泽克同样认为,结合商品恋物癖来看,工人或劳动力就是平等交换的商品无意识之症状:

其一,它标示了商品自由交换,或者整个资本主义普遍自由的崩溃点。资本主义自由是一个普遍概念,包括言论自由、政治自由、商业自由等,但“一种特殊自由(工人在市场上随意出售其劳动力的自由)将颠覆这一普遍概念。……通过随意出卖劳动力,工人失去了自由——这里自由买卖的真正内容是工人遭受资本的奴役。当然,关键在于,恰恰是这个悖论性的自由,即其对立物的形式,终结了‘资本主义自由’的循环”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9.。因此,出卖劳动力的自由打破了资本主义普遍自由的普适性逻辑,暴露了其虚假性和排他性。

其二,它揭示了公平等价交换的市场理想的虚假。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只是在市场上出售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产品的交换之间(原则上)不存在剥削。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成为商品,工人被迫在市场上出售自己的劳动力,从而实现资本家的剥削和对剩余价值的占有。这种新商品使等价交换成为对自身的否定,但须注意,这种否定是严格地内在于劳动和资本的等价交换的,症状总是无意识自身结构的悖论性产物。

齐泽克因此认为,劳动力是自由平等的商品交换原则的内在否定,其作为一个特定因素(症状)颠覆了其普遍基础:商品关系的一个种(species)颠覆了其整个属(genus)。一旦我们将资本主义现存秩序设想为合理的整体,这一整体中就包含了一个悖论性元素。“该悖论性因素对其发挥着征兆的作用——颠覆这个整体的普通合理的原则。当然,在马克思那里,现存社会中这个‘非合理性’因素就是无产者。”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31.资本主义的劳动力因此代表整个资本秩序的变种之颠覆。在它那,资本主义的“理性之神遭遇到了它自身的非理性”。

然而,笔者要强调,在一个平滑运作的经济社会,我们却不能认识到劳动力的颠覆性。他们按部就班地推动经济机器的高速转动。这恰是因为,无意识的一致性、资本经济运作的稳定是以其对劳动力剥削的“非知”为前提的,这并不是说劳动力不能主观上认识到奴役和盘剥,而是说,其符号系统或整个社会还不能认识到劳动力交换的不自由不平等,在个体遵从的社会结构中,自由平等的交换原则仍是其无意识和客观信仰。从这里,我们能理解为什么齐泽克说科学接触到了实在界却不能充当大他者(符号界代言)。人文科学当然揭示了社会的无意识真相,暴露了其症状,然而,在社会变革之前,它却无力扭转符号系统,改造人类的无意识,进入生活文化领域,因为社会对它的声音总装聋作哑,社会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至于自然科学则是不可常识化、现象化的“实在界当中的知识”,从伽利略到量子力学愈加如是。“现代科学和亚里士多德式的常识性的哲学本体论之间的裂痕是无法克服的:……我们在量子物理学中面对着有效的法则/规律,但它们无法转化为我们的可以表达的现实经验。”参见齐泽克.享受你的症状——好莱坞内外的拉康[M].尉光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278-279.在精神分析学中,阐释不仅需要从症状入手,还必须使症状重构患者的符号界(无意识),这才能起到治疗效果。探测症状并不是指出普遍原则的不完美不充分,“探测这种失衡,目的在于将之用于创构性时刻”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9.。同样,资本主义批判不仅要揭示劳动力这一症状,还必须在符号结构中对其进行有效阐释,实现符号重构,这将使劳动力商品烟消云散,而转化成无产阶级这一“圣症”(sinthome)。

对于无产阶级,人们总有太多误解,而它本身只是无所安置、仿佛一无所有而令世界战栗之人。无产阶级并不是在地铁口裹被讨饭的流浪汉,而是被动或主动丧失符号居所不得不陷入神圣疯狂、颠覆符号秩序的人,他不是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或以“出身论英雄”。正如齐泽克反复强调工人阶级(working class)是符号结构中被知识定位、具有身份之人,而无产阶级则是脱离人类知识体系、无实证身份的“变种人”(the inhuman)。“工人阶级是有关社会存在的简单范畴,无产阶级则是有关真理的范畴,指名副其实的革命主体。”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M].季广茂,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2:93.“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中,无产阶级本身代表斗争。”Slavoj Žižek. The Parallax View [M].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6:42. 它是症状的非理性力量之爆发,是新的符号界、知识体系诞生的原点。

笔者认为,从工人阶级到无产阶级不仅是症状对表义系统的突破,而且暗合了拉康学说中症状到“圣症”的思想演变。拉康早期认为症状是语言结构的矛盾体现,透过语言分析可以消解症状,但他晚期发现,即使一些症状得到了阐释也依然不可消解,不可整合到原初的结构体系中。它仿佛是病人使用能指组织快感最基本的方式,维系着他最核心的存在。病人通过将冲动、快感捆绑在某种特殊能指构成(如主人能指、书写方式)上获得自身最小的一致性,以避免堕入精神病式虚无浑噩的空间。拉康于是发明合成词“sinthome”(圣症)“圣症”,也译为圣状、症候、核心症状等,有时也和症状一词混用。其构成包含sin(罪)、symptom(症状)、sinat(圣人)、Saint Thomas(圣·托马斯)等词。“圣症”意指主体脱离父名、纽结三界、组织快感的独一言说方式或书写形式,暗合拉康晚期“快感作为真正的元物,符号围绕其建构”的说法。它和幻象、症状都是生命的快感模式,但区别在于后两者仍受制于父名,是可以在符号界无意识领域阐释并改变的对象。“圣症”本身是不可言说、交流和阐释的纯粹快感,是一个人脱离大他者和社会符号网络的生命本真性。它和精神病人的幻觉有相似之处,是符号界拒斥掉(foreclosure)的核心能指“父名”在实在界的回返,并承担其功用。“从符号秩序中被排斥掉的事物,又在症状的实在界中回归了。”(参见《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第101-102页)齐泽克强调,拉康在20世纪60年代仍认为症状是主体在欲望面前让步的手段,分析的程序意味欲望的净化,洞穿幻象,清除妥协—构成的症状,从而实现纯粹欲望;但在70年代中期,尤其是最后的研讨班“圣症”中,他却将某种独特的症状作为生命的终极基础,是主体必须与之认同的“病态”快感模式。因此,“圣症”不同于以丧失快感为代价的纯粹欲望(参见《实在界的面庞》第214页)。而学者纳塔利·沙鸥(Nathalie Charraud)在《欲望伦理》中认为“圣症”是拉康的“不向欲望让步”“为自身无意识负责”的伦理行为,一旦建立了“圣症”的计划就应该坚持到底,这就在欲望伦理和“圣症”之间画上了约等号。两者均为“圣人”之路。可以说,“纯粹欲望”和“圣症”是拉康思想中两个最具建设性的概念,其共同点是渗透了死亡冲动,超越以父名为核心纽结的符号界。另外,拉康的症状和“圣症”的区别可参考《享受你的症状——好莱坞内外的拉康》第230页:“症状是一个密码,它拥有某种被压抑的意义,而症候没有确定的意义;它只是以一种重复的模式,实现了某个关于享乐或过度享乐的基本矩阵。”齐泽克在文中借斯大林临死前的特殊姿态、希区柯克电影书写的独特形式、画家绘画的色块、海明威的叙事句法解说“圣症”,它是前符号、前意义,充满力比多投入的享乐硬核。,意指某种特殊症状也可成为开创新的神圣符号系统的原动因。他以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为典范,认为“圣症”是其疯狂创建文本符号的生命内核,并作为取代“父名”(Name of the Father)的第四环构建了三界全新的拓扑关系。“圣症”由于其不可交流和阐释,始终作为三界的核心空白,标志着拉康从早期的阐释学、中期的结构主义过渡到最终的后结构主义。

正如齐泽克指出:“症状是一种妥协形成,在症状中,主体……不能够直面欲望,他背叛了欲望的真相。”而圣症是“一个特殊的意指构成。……使得主体能够建构它同享乐的基本的、构成性的关系”。齐泽克.享受你的症状——好莱坞内外的拉康[M].尉光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91,193.以此看来,工人阶级仍是可待阐释并期盼解放欲望的症状,透露了意识形态的内在矛盾。无产阶级(如激进知识分子、精神分析师)则是超越原有语言结构的“圣症”,面向新的未来世界。他是劳动力却不再是庸俗的商品,而是资本主义经济原则中一个不可妥置的怪物。他为生命独一快感所浸透,并将“永不停止地书写”,为平等交换的商品世界打开了一个异度空间。这一空间不可能被符号彻底建构或驯化,却将永葆青春活力,成为新的可能性、新的人类文明之坚实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