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身处美国南部联邦
“你在看什么书?”曼努埃拉问我,她气喘吁吁地从德·布罗格利太太家来到我这里,今天晚上德·布罗格利太太家的晚宴将会累得她像患了肺结核一样。从送货员那里接过七盒裴卓仙牌[26]鱼子酱,她喘气的样子像极了达斯·维达[27]。
“一本民间诗歌选,”我对她说,我算是永久地合上胡塞尔的书了。
今天,看得出来曼努埃拉心情不错。她兴致勃勃地拆开一个装着杏仁蛋糕的小篮子,每个蛋糕都镶在白色的花冠烤模里。她坐下,用手小心翼翼地理平桌布,这是发布使她慷慨激昂的公告的前奏。
我摆好杯子,坐下来,等待着她的演讲。
“德·布罗格利太太很不满意她的块菰[28]。”她开口说。
“哦,是吗?”我礼貌地说道。
“块菰没有香味。”她接着说道,看起来很糟糕的样子,似乎块菰没香味这事对她来说是种极大的身心冒犯。
我们享受着这个有其应得价值的消息,我高兴地想象,贝尔纳黛特·德·布罗格利在厨房里,披头散发,怀着渺小但疯狂的希望抓狂似的将猪肝菌汤汁和鸡油菌汤汁兑成的煎剂统统往块菰上面倒,好使它们散发出能联想到森林的香味。
“涅普顿在圣-尼斯先生腿上撒了泡尿。”曼努埃拉接着说道:“这个可怜的动物憋了很长时间,但是当这位先生拿出皮带时,它还是没能忍住,就在大门口处将尿撒在他裤腿上了。”
涅普顿是四楼右手边住户的一条长毛垂耳猎狗。三楼和四楼是仅有的分成两套住宅的楼层(每套二百平米)。二楼的是德·布罗格利一家,五楼是阿尔登一家,六楼是若斯一家,七楼是帕利埃一家,三楼是默里斯一家和罗森一家,四楼是圣-尼斯一家和巴多瓦兹一家,涅普顿是巴多瓦兹家的狗,更确切地说是巴多瓦兹小姐的狗,这位小姐在亚萨斯法学院读法律,经常和其他一些同校的长毛垂耳猎狗主人组织宠物狗比赛。
我对涅普顿很有好感。没错,我们互相欣赏,可能是由于我们之间有着来自某种感情交流的默契。涅普顿感觉到我喜欢它;同样,他的愿望我也都清楚。饶有兴趣的是,它的女主人想要把它变成一位绅士,它却固执地非要做条狗。一到院子,在后面任凭由浅黄褐色皮带牵着的涅普顿就会眼巴巴地看着那滩它觊觎已久的水泥坑。只要它的女主人一拉皮带,它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客气地舔着它的雄性标志物。而雅典娜,默里斯家的一条可笑的母猎兔犬,涅普顿一看到它,就活像个色鬼,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满脑子全是幻想。长毛垂耳猎狗身上最特别的是,当它们心情不错时,走路时会蹦呀蹦的;似乎是有个小弹簧钉在它们的四条腿上,使得它们走起路像是被弹到高处——这个过程是轻轻的,不会颠簸的。同时这个动作也会让它的四肢和两个耳朵看起来像船在上下左右摇摆一样,长毛垂耳猎狗,一只在硬冷无情的地面上不断前行的可爱小船,给城市带来一股我喜欢的海洋气息。
最后要提到的是,涅普顿是个贪嘴的小家伙,什么烂菠萝,发霉的面包,它都会统统吃掉。当它的女主人牵着它经过垃圾屋前,它就伸长舌头,狂摇尾巴,像个疯子似的朝着垃圾屋的方向飞驰而去。对戴安娜·巴多瓦兹来说,这让她很绝望。在这个高贵的灵魂看来,她的狗似乎本应该和萨瓦纳[29]良好社会中的年轻女子们一样,在战前的美国南部联邦,她们必须假装食量很小,才能找到丈夫。
涅普顿可不是那样,它倒更像是贪婪的美国北方佬。
世界运动日志之二
长毛垂耳猎狗的培根[30]格调
在这栋大楼里,住着两只狗:一只是默里斯家的浅灰褐色皮包骨头的猎兔犬,另一只是戴安娜·巴多瓦兹小姐的红棕色长毛垂耳猎狗,而这位有个追求时尚的父亲的巴多瓦兹小姐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也是个天生的厌食者,总喜欢穿布贝里(Burberry)牌风雨衣。默里斯家的猎兔犬叫雅典娜,巴多瓦兹家的长毛垂耳猎狗叫做涅普顿。要是万一您不知道我身处怎样的大楼的话,听了这两只狗的名字,您大概也就心里有数了。要知道,在这栋大楼里,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叫琪琪或是雷克斯这类俗气名字的狗。好吧,还是言归正传吧,是这样的,昨天在大楼的门厅处,那两只狗相遇了,这让我有了看到一场有趣的芭蕾舞表演的机会。关于两只狗是如何嗅闻对方屁股的具体情节我在此先忽略不计。我不知道涅普顿是否知道自己的屁股很臭,不过,雅典娜嗅过之后立马往后跳得很远,但那个涅普顿嗅到对方的屁股好像是闻到玫瑰花的香味,哦,对了,在这里面本该还有一片半熟的大牛排。
而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有趣事情的重点,真正有趣的,是被狗绳远远拖着的两个人。因为在城里,都是狗儿们用狗绳牵着它的主人撒欢乱跑的。似乎没有人会理解这两个人的感受,心甘情愿地被一只狗成天纠缠着,不管刮风下雨,就连大下雪天也是如此,还要每天两次地带出去溜达,这种感觉大概和用狗链套在自己脖子上没什么两样。还是把话题转到那两个被自己的狗用狗链子拖着的人上吧,戴安娜·巴多瓦兹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可以说是同一个模子,只是年龄差了二十五岁),两个人在门厅相遇。在这种情况下,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笨手笨脚的两个人像是手脚都套上了游泳时穿的蛙蹼泳鞋,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可以采取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提前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并尽量避免此事的发生。可是,她们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牵着一只没有任何情欲冲动的毛绒玩具呢,因此,她们当然也不会对她们的宝贝狗儿们大吼大叫,更不会阻止它们去嗅彼此的屁股或是舔舐彼此的生殖器了。
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戴安娜·巴多瓦兹和涅普顿从电梯间走出来,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和雅典娜则正在电梯间前面等着电梯,这可以说是将自己的狗往对方狗的身上扔啊,很显然,效果很成功,涅普顿简直是疯掉了,从电梯间乖乖地走出来,鼻子刚好撞到了雅典娜的屁股,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好事。很久以来,令人厌恶的科隆布总会跟我们提到kairos这个词,这是个希腊词,好像是“适当时机”的意思,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拿破仑很懂得掌握的东西,当然,因为我姐姐是个军事家啊。好的,kairos是指对时机的直觉,就是这样。我可以对您说,涅普顿的鼻子可真是嗅到这所谓直觉上的时机,就像是古代马背上的轻骑兵:它毫不犹豫地蹭地一下蹦到了雅典娜的身上。“哦,我的天啊!”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大叫起来,仿佛整个事件的受害者是她一样,“哦,不!”戴安娜·巴多瓦兹也大叫起来,仿佛所有的耻辱都降临到她身上一样,但我可以拿焦糖巧克力跟您打赌,她肯定不会想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雅典娜屁股前面,与此同时,她们两人都开始拉扯起狗链子来,试图将两只狗分开,不过这时一个问题出现了,也正因此,才有了有趣动作的产生。
事实上,戴安娜只需把狗链子往上面拉,而另一位只需把狗链子往下面拽,就可以轻松地将两只狗给分开,可她们偏偏没有这样做,她们两人都向两侧退,而电梯间前又非常的狭小,由此,两人很快便碰到了障碍:一个碰到了电梯的栅栏门,而另一个则碰到了左边的墙壁。与此同时,在女主人第一次拉扯后失去平衡的涅普顿重新一鼓作气,将眼神惊恐、不断尖叫的雅典娜紧紧地按在自己的下面,就在这时,这两个人改变了策略,想方设法将狗儿们扯到一个较宽敞的,利于她们大展身手的空间,再想办法把它俩给扯开。不过状况甚是急迫:两个人都很清楚,万一到了某个时刻,再想把两条狗分开就很难了。于是,这两位女士就更加着急了,她们齐声大喊道:“哦,我的天啊!哦,我的天啊!”并死命地往两边扯着链子,就好像她们的贞操牌坊完全取决于那两根狗链子似的。可就在慌乱之中,戴安娜·巴多瓦兹突然滑了一下,接着身子一歪,扭到了脚踝关节。就是这个动作很有趣:她的脚踝向外扭时,整个身体也偏向了同一个方向,而她的马尾辫则是向相反的方向飞出去。
我向您保证,这真的很棒:说得上是一幅培根的画。在我父母家的厕所里,一直挂着一幅培根的画作,画中画的是一个正在上厕所的人,样子看起来很挣扎,没有什么特别而吸引人的地方,而这就是培根画作的格调。我有时会去想,解手时总能看到这幅画,难道不会影响到方便时的从容与安静吗?不过还好,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马桶,因此我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但是当看到戴安娜·巴多瓦兹扭到了脚踝,却仿佛全身都脱了臼,她的膝盖、胳膊,以及头部,形成了一个奇特的角度,而最独特的是她的马尾辫子却是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景象时,这立刻让我想起培根的画。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像是一个断线的木偶,身体肢解得走了形,也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因为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可是我现在很注意人体运动,所以在我眼中动作都是放慢的),戴安娜就像是培根画作中的人物,这也使我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留在厕所当中的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去很好地欣赏这一奇特的动作。接着,戴安娜跌到了两条狗的身上,而这使得一切都变得迎刃而解,雅典娜被压在下面,从而也逃脱出涅普顿的魔爪,而另一边的安娜-依莲娜就更是手足无措了,一边想要帮戴安娜一把,一边想方设法地把她的宝贝狗从好色怪物涅普顿的下面拯救出来。而涅普顿这个家伙,对女主人的大声喊叫和痛苦状完全无动于衷,还在继续往它的玫瑰牛排方向靠近,但正在这时,米歇尔太太从小屋走了出来,而我也抓住了涅普顿的链子,带它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可怜的涅普顿,它真的很失望。它坐下来,开始舔起自己的生殖器,嘴里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这更增加了戴安娜的失望感。这时,米歇尔太太给紧急救护中心打电话,因为戴安娜的脚踝肿得像个西瓜。接下来,米歇尔太太又把涅普顿带到了她那里,安娜-依莲娜·默里斯则陪在戴安娜身边。而我,回到了家,心里一直在想:没错,这真的是一幅培根的画作,这是否值得让我继续活下去呢?
我觉得还不能:因为涅普顿不仅没有得到她的点心,而且连散步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