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的历史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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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时间、空间与记忆的质感

科塞(Lewis Coser)曾经指出,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的概念是为了填充“集体欢腾”时期与日常生活时期之间的空白,“这种集体记忆以各种典礼性、仪式性的英雄壮举的形式出现,并且在诗人和史诗性的诗歌中得到纪念,它们使记忆在除此之外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常规实践中保持鲜活”(9)。然而哈布瓦赫没有意识到,这些“典礼性、仪式性的英雄壮举”恰恰是“集体欢腾”的重要表现形式,它们无法弥合非常规状态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缝隙,反倒会使集体记忆不可避免地走向同质化、刻板化。真正能够保持鲜活状态的,是群体成员既有共同基础又各不相同、丰富多彩的个体记忆。个体既能作为群体成员参加各种仪式性活动,使集体记忆得以生成和维系,又会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中形成更为具象、更富质感的个体记忆。

哲学家们对时间有着不同的认知模式。一种模式(时间B系列)强调“空洞而均质的”钟点时间,时间被当作许多彼此同一的瞬间的无限接续,各个事件相互分离并沿着时间维度延伸,可以按照彼此间或前或后的关系来确定它们的位置。另一种模式(时间A系列)则关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关系,时间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段绵延,过去的时间融入现在然后又被带往未来。在现代性的背景下,时间开始从日常社会活动中脱嵌,活生生的时间消失了,时间被测量工具、被钟表所取代,与社会时间和空间相分离。(10)人类记忆乃是过去与现在之间不断交融互动的结果,具有与生俱来的怀旧特质,可以成为对抗现代社会“空洞化”时间的有效工具。但集体记忆往往要以象征符号、纪念仪式等为载体,对群体成员的个体记忆进行润饰、削减或完善,从而呈现出同质化的面貌,终究难以抗拒空洞化时间的殖民。例如,以“革命”和“解放”为核心的集体记忆总是蕴含着这样的时间观:将现在视为一个历史转折点,一边是我们身后黑暗、压迫的过去,另一边是我们前方光明、开阔的未来,(11)鲜活的个人生活史则在宏大时间中销声匿迹。相比之下,个体记忆中融入了更多的主观要素,其时间特质更接近于一种经历的、生成的时间,而在某种程度上了超越了那种可分割、可量化的时间。

空间也不是一种自然的几何现象,而是被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是体现着斗争的场所。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尔(Gaston Bachelard)曾提出一种质性的、异质的空间概念,借助形象的“回荡”(reverberation),记忆主体可以从视觉上实现对客体的占有。在这种有质感的空间中,人们可以“通过白日梦和记忆,从过去中重新拾回长久遗忘的东西,生活在它那被忆起的私密性的回荡之中”。(12)个体记忆可以通过对空间的独特感知获得某种独立性,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集体框架的束缚。在当前的集体记忆研究中,纪念空间是众人瞩目的热点之一,纪念堂、纪念馆、纪念碑以及具有纪念性名称的道路、公园、广场等,都被视为集体记忆的重要载体。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则认为,在种种空间实践中,既有国家借助规划技术进行的操控,也有对主导实践的抵抗,以及由此导致的各种形式的个人和集体越界。(13)在此视点下重新考察国家、集体、个人围绕纪念空间而进行的种种实践,不难发现,国家和集体固然会通过种种权力技术来塑造和操控个体的历史记忆,个体也会赋予这些纪念空间以各不相同的意义,或者对国家、集体试图加载其上的象征意涵无动于衷,从而对集体记忆形成一种对抗或逃逸。

个体记忆之所以能凭借对具象化时空的占有来维持其独立性,身体是一个重要的媒介,因为身体既是记忆不可或缺的物质载体,又不可化约地融入记忆之中。哈布瓦赫指出,人们对过去的回忆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回忆那些对应着过去的事实或场景的特定意象,一种是回忆来自过去的“熟悉的感觉”。(14)康纳顿(Paul Connerton)则对认知记忆(recognition memory)与习惯记忆(habitual memory)、刻写实践(inscribing practice)与体化实践(incorporating practice)进行了区分,他特别强调体化实践和习惯记忆的力量,在体化实践中,不仅是我们的大脑,而且是我们的身体在理解和记忆。(15)当具体的时空场景与感性的体化实践和习惯记忆结合起来,就可以有效克服认知记忆和刻写实践易于抽象化、固定化的危险,使个体记忆以一种鲜活生动的形式得以内化和延续。诚如论者所言,我们的身体不曾忘记我们最初遭遇的那处居所,它们之间“充满感情的交契”会以一种物理的方式铭刻在我们身上,记忆以身体为中介在时间和空间上扎下了根。没有活生生的空间,没有活生生的时间绵延,就没有活生生的质感的记忆。(16)

舒衡哲(Vera Schwarcz)说过:“抽象是记忆的最狂热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且常常赞许淡漠。”(17)这话极其生动地道出了集体记忆的致命缺陷,那就是抹杀了记忆鲜活、质感、多元的本真特质,将充满情感体验、负载丰厚意涵的个体记忆刻板化、抽象化、同质化。隐喻的集体记忆、公共记忆为现代政治认同提供了所向披靡的利器,其代价则是真实存在的个体记忆被湮没,记忆的原初意涵和本真特质被抹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