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基于识解的压制模式
3.6.1 动词的显论元和域论元
在讨论动词与构式整合之前,有必要先探讨动词的论元结构。如上一章所述,认知语法持百科知识的语义观。解释一个词或表达式的意义既要参照它所明确表达的意义,也要参考与之相关的百科知识或认知域的意义(Langacker 1987a,2000,2008)。因此,词项意义由两部分构成:明确表达并指示语言使用者主要注意的显义(profile),和与显义相关或显义所内嵌的域义(base或domain)。 例如,radius的域义是圆,而它凸显或明确标示的是圆的中心到圆周上任何一点之间的直线。离开圆,半径就无从谈起。又如,要刻画elbow的意义既要激活elbow的显义——弯曲处,也需要参照其域义——手臂。离开手臂,elbow的意义将无从解释。有时两个表达式的域义相同,但差别存在于所选的显义不同。因此,每一个表达式都在它的域义中挑选一个主要结构,作为它的显义。包括动词在内的每一个词项都是由显义和域义构成的整体。
语义结构决定论元结构。动词有显义和域义,我们认为其论元也有显论元和域论元(或称为隐含论元)之分。例如。“吃”域义是:在灶具上做成食物或从某一场所购买,在某个地方,将有各种味道或特性的食物,用工具放进嘴里,或他人喂进嘴里,咀嚼咽下,经肠胃消化吸收。而“吃”的显义是表示吃者与食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所以,“吃”的显论元是施事和受事,即吃者和食物;而其域论元包括处所、工具、方式、来源、目标等。若强调吃的处所,则有“吃食堂、吃馆子、吃十方”等;若强调吃的工具,则产生“吃大碗、吃小碗、吃盒饭”或“你吃勺子,我吃筷子”等;若凸显食物的来源,则构成“吃快餐、吃麦当劳、吃肯德基、吃大娘水饺、吃父母”等。通过隐喻,“吃”还可以带相关的域论元,如“吃败仗、吃批评、吃瘪子”等。下文的分析将表明,包括显论元和域论元在内的论元结构是构式对动词进行压制的基础。
那么如何确定动词的显论元和隐含的域论元呢?认知语法认为句子或小句表示某一具体的、场景化(grounded)的过程,而动词表示一类过程。因此,动词所表示的过程也是一种行为链。可以初步这样设想:在动词所表示的最基本的行为链上,最不可缺少的参与者就是动词的显论元。一个最基本的行为链由施事和客体构成。Langacker(1990/2002:213;1999:38)反复强调及物动词所表示的行为链的两端的参与者是最凸显的。工具虽然重要,却是被动传递能量的管道(a passive conduit in the flow of energy)(Langacker 1999:30)(2)。因此,总的来说,施事和(或)客体是动词的显论元,其余的工具、处所、时间、目标等一般是动词所隐含的域论元。但也有例外。例如,put的显论元包括施事、客体和目标。
顺便交代一下,根据所带的显论元数目,动词可分为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二元及物动词的显论元为施事和受事。根据非宾格理论,不及物动词不是一个同质的类,而可以根据论元性质分为都是一元的非作格动词和非宾格动词(Perlmutter 1978;Kuno&Takami 2004)。非作格动词与及物动词无论在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中都具有相同的施事,但一般没有受事。非宾格动词与及物动词在深层结构中与及物动词有相同的受事,但没有施事。非宾格动词的受事在表层结构中可以移到主语位置上。
3.6.2 构式对动词论元结构的各种压制
构式是由各个词项组成的和谐整体。对于以整体形式填入其中的词项,构式具有调节、取舍等统制作用。构式实际上是剪切、抑制或替换掉词项中与构式不和谐、不兼容或相冲突的成分,而将词项中与构式相和谐、显性或隐性的成分有机协调、整合而形成的。
同样,构式有自身且独立于动词的论元结构。如果动词的参与者与构式完全一致,动词的参与者可直接填入构式的相应的论元中,然后根据凸显结构,映射到构式已经确定的句法关系中。如果动词的参与者与构式不一致,构式便将动词的参与者通过识解压制成与构式一致,然后将饱和的论元,根据凸显结构,映射到业已确定的句法位置上。
从逻辑关系看,动词的论元与构式的不一致有少于、多于、不同、部分重合等四种情况。所以,构式对动词的压制首先表现在对动词论元结构的增容上。当构式的论元多于动词的显论元时,构式便对动词通过识解进行增容,即在更详细的层次上,激活动词的相关域论元并加以凸显,从而使动词与构式相吻合。致使-移动构式的基本意义是致事或施事作用于客体,使客体沿着一定路径移入某个目标,即移入(出)某处,其论元包施事、客体和目标(Goldberg 1995,2013)。动词put的论元为放者、被放物和目标或处所,与致使-移动构式的论元结构完全吻合,如:
(24)John put the book onto the shelf.
一元非作格动词只有施事显论元,不符合致使-移动构式的论元结构要求。但世界上的事物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非作格动词所表示的动作有可能对其他实体发生作用,使其移入(出)某处。也就是说,非作格动词除施事显论元外,还有潜在的客体和目标域论元。致使-移动构式可在更详细的层次上识解非作格动词的论元结构,激活并凸显其潜在的客体和目标域论元,从而使一元非作格动词与三元的致使-移动构式融合提来。例如,打喷嚏时所呼出的气有可能将啤酒泡沫吹散。所以,sneeze除了施事显论元外,还隐含客体和目标域论元。致使-移动构式可在更细微的粒度上,激活并凸显sneeze的客体和目标域论元,从而产生例(25):
(25)Sam sneezed the foam off the beer.
同样,各种各样的笑也会对他人产生影响。不满意的笑会使他人离开某地或采取其他行动。所以,laugh除施事显论元外,还有潜在的客体和目标域论元。致使-移动构式可激活laugh所隐含的客体和目标论元,如(26)中的the poor guy和off the stage:
(26)The audience laughed the poor guy off the stage.
二元及物动词表示施事对客体的各种作用。但施事对客体的作用必然使客体产生反映:或离开所在的位置,或发生状态变化。因此,及物动词除包括施事和客体显论元外,还隐含目标域论元。致使-移动构式可激活并凸显及物动词的目标论元,从而接纳及物动词。一般情况下,皮球被踢后会飞向他处。所以,kick除包含施事和客体显论元外,还隐含目标论元。致使-移动构式可激活kick的目标论元,如(27)中的across the stand,从而使kick与致使-移动构式的论元结构完全一致.
(27)Sam kicked the ball across the stand.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构式与动词具有潜在或隐性的同构性。构式之所以能对动词的论元结构进行增容,或者说动词之所以能接受构式所赋予的额外论元,是因为动词本身隐含构式所增容或赋予的论元。
构式对动词的压制还表现在当动词的显论元数目多于构式论元时,构式便对动词论元进行剪切,即构式从某个视角选择并凸显动词论元结构中与构式一致、相兼容的论元,而舍弃多余的论元,不表达出来。中动构式、短被动构式、汉语受事主语句都是从受事的角度看待事件,而存现构式则从处所角度看待受事,但这些构式都将及物动词的施事排除在视角之外,即都需要对及物动词的施事进行剪切。例如,中动构式表示客体在动作过程中所表现的容易、快慢等属性,而不强调施事对客体的作用,如:
(28)Greek translates easily.
因此,中动构式一般只有客体一个论元。奇特的是出现在中动构式中的动词主要是二元及物动词和少量的一元非作格动词(Davidse&Heyvaert 2007)。构式对词项具有主导作用。对于及物动词,中动构式选择并凸显其客体而剪切其施事,即不明确表达出来。例如,bribe涉及贿赂者和被贿赂者,但中动构式只选择并凸显被贿赂者而剪切贿赂者,从而产生(29):
(29)Bureaucrats bribe easily.
构式对动词压制的另一情况是构式根据自身需要,对动词论元进行替换,即舍弃无关的论元,增加相一致的论元,或用相关的论元替换无关的论元。及物动词表示施事对受事的作用,但施事与受事之间的作用有可能波及或旁及其他事物,使其发生状态变化。因此,及物动词除施事和受事显论元外,还隐含另一受事和结果论元。动结式表示施事对客体发生作用,使其发生状态变化,包括施事、客体和结果三个论元。三元动结式可保留二元及物动词的施事,剪切其原来的受事,激活所隐含的受事和结果两个域论元,从而满足构式的要求。例如,在酒吧饮酒不仅涉及饮者和酒水,还隐含饮者将酒馆的酒水喝完,导致酒馆缺少酒水的结果。所以,动结式可在较详细的层次上保留drink的施事,隐去本来的受事,激活所隐含的受事(pub)和结果论元(dry),如:
(30)They drank the pub dry.
此外,英语WAY构式和TIME AWAY构式都需要激活并凸显动词所隐含的域论元,代替动词原来的显论元。
动词的参与者有时体现双重或多重语义角色(Langacker 1990/2002,2008;Levin&Rappaport Hovav 2005;董成如 2011)。例如,concentrate,think,watch,love,figure out等动词的参与者既涉及施事,又包含心智经验的经事(experiencer)。一些非作格动词,如run,climb,crawl,walk,fly,swim等,其参与者既表现施事又涉及移事(mover)。例如,John在John swam across the channel中既表现施事,也体现移事。Levin&Rappaport Hovav(1995)认为一些表示空间配置(spatial configuration)或身体姿势的动词,如stand,sit,lie,squat等,其参与者既有两层施事意义:采取或做出身体姿势和维持身体姿势的意义,也含有表示处于某种状态或地点的零角色或零事。所以,一个名词短语可同时体现为两种或三种论元。构式可根据自身的需要,凸显相一致、相重合的论元而抑制相冲突的论元,即论元同时被表达出来,构式只将相兼容的论元前景化,而将其他论元背景化。英语处所倒装构式只有处所和客体两个论元。当空间配置动词进入处所倒装构式时,其两重施事论元被抑制而表示状态意义的客体论元被凸显。例如,(31)凸显a tall girl站的状态而抑制其维持站的姿势所做的努力的施事性意义,即a tall girl的客体角色被前景化,而其施事角色被背景化。
(31)In the back of the room stood a tall girl.
汉语存现句只有处所和客体两个论元,与只有施事论元的非作格动词不相兼容。但当部分非作格动词的参与者既包含施事又含有移事、经事或零事——客体时,存现构式可抑制施事而凸显客体,或者说,施事和客体合二为一地被表达出来,但存现句将施事背景化,而将客体前景化,从而接纳非作格动词。例如,(32)凸显的“走”的持续状态,即移事,而抑制其施事。
(32)马路上走着两个年轻人。
我们将在后续章节中详细分析构式对动词的参与者的各种压制情况。
3.6.3 压制原则和形式
构式对动词具有主导作用,可根据自身的需要对动词的论元进行取舍。根据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归纳总结出构式对动词论元压制的原则——基于识解的压制原则:如果动词的论元结构与构式不一致,构式通过识解将动词的论元压制成一致,即选择并凸显动词论元结构中与构式相一致的论元,剪切或抑制其他不相关的论元,或选择动词所蕴含的相关域论元代替与构式不一致的显论元。
根据动词的论元结构与构式的不一致有少于、多于、不同和部分重合等四种逻辑关系,基于识解的压制呈现如下四种形式或形态:
〈1〉增容:当动词的显论元少于构式的论元时,构式便对动词进行增容,即在更详细的层次上,激活并凸显动词的相关域论元并加以凸显,使动词与构式相兼容;或将动词所表示的过程通过总体扫描物化为构式所需要的论元。
〈2〉剪切:当动词的显论元多于构式的论元时,构式便从某个视角对动词论元结构进行剪切,即选择并凸显动词论元结构中与构式相一致的论元,而摒弃多余的论元,不表达出来。
〈3〉替换:当动词的显论元与构式不同时,构式根据自身的需要,舍弃动词与构式不同的显论元,增加相一致的论元,或用相一致的域论元替换与构式不同的显论元。
〈4〉抑制:事件的参与者可同时体现双重或多重语义角色或论元。构式可根据自身的需要,凸显相一致、相重合的论元而抑制相冲突的论元,即论元同时被表达出来,构式只将相兼容的论元前景化,而将其他论元背景化。
本章所探讨的构式对动词论元结构压制的基础、机制、原则和形式构成了我们所说的基于识解的压制框架或模式。该模式可概括为:当动词的论元结构与构式不一致时,构式便以动词的显论元和域论元为基础,以识解为机制,遵循一致原则,通过增容、剪切、替换或抑制等形式,将动词的论元结构压制成一致。换句话说,构式在某种详细层次上,选择并凸显动词论元结构中与构式相一致的论元,或从某个视角剪切与构式不一致的论元,或从动词所隐含的域论元中选择与构式相一致的论元替换与构式不一致的论元,或凸显与构式相一致的论元而抑制相冲突的论元,使动词的论元结构与构式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