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午三点,宗宫佐衣子从圆山的家里出来,直接去了四町目。四町目是战前大街和南一条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是札幌行人最多的地方。佐衣子在路口的拐角处下了车,走进了拐角处的三越百货商店。刚进入六月,商场的橱窗里已经展出了五颜六色的连衣裙和衬衣。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商店里顾客不太多。佐衣子朝左侧的领带柜台走去。店内的广播在嘈杂声中介绍着正在进行的促销活动。
“欢迎光临!”
见佐衣子停下脚步,店员立刻迎了过来。
“您是要送人吗?”
“是的。”
“请问对方多大年纪?”
“三十四五岁吧。”
“请您稍等。”
看着柜台里的领带,佐衣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买过领带了。
和丈夫订婚时,她曾一个人来买过一次领带,也是在这家商店。当时,山上还有积雪。这么说应该是比现在早一些时候,也许是四月末吧。她甚至还记得当时买的领带是丝绸的,淡蓝色配有白色条纹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您看这个款式合适吗?”
女店员在柜台上放了两条领带,一条是藏青的底色配“二”字形白线,一条是有格子花纹的。
女店员拿起藏青色带白色条纹的领带,在自己胸前比画着说:
“这个款式很清爽,我觉得很适合。”
佐衣子想象着领带上面有津的脸。
“如果是这种格纹款式的,就比较难说。”
“你是说……”
“因为这个款式的花纹大,可能不适合喜欢素净的先生。”
佐衣子想,有津不胖,但身体很结实,不像她曾经的丈夫那样单薄无力。
“如果喜欢稳重型的,我觉得这一款不错。”
说着,女店员又拿出两款其他样式的,是带细条纹的西阵织。
“我觉得这是精品。”
佐衣子看了一会儿店员手里的领带,又把目光转向了柜台。这款领带确实显得稳重,但过于朴素。女店员没办法,又把领带放了回去。
柜台右侧有一款领带,淡黄色里透出暗红色斑点,织法像麻织品一样粗。
佐衣子指着那款领带说:
“给我看看那款领带。”
女店员从玻璃柜里把领带拿了出来。佐衣子问店员:
“你觉得怎么样?”
“这款很漂亮。”
“会不会显得太年轻?”
“不,红色在深处,所以即便是四十岁的人戴上也挺合适。”
“那就要这一款吧。”
“好的。”
店员拿着领带朝收银台走去。
为什么要买领带呢?
接过装着领带的盒子后,佐衣子又不踏实起来。
是作为他送给我书的谢礼。
从家里出来时,佐衣子这样说给自己听。她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但当把领带拿在手里时,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这事是不是做得过头了?
走在路上,佐衣子对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不安。
她到植物园时,有津不在办公室。
曾见过佐衣子一次的志贺说:“他马上就回来。要不我去叫他?”
“要是有工作上的事情,就不用叫他了。”
“他就在这栋楼后面。要不我带您去看看?”
“太麻烦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吧。”
早晨已经打电话告诉有津自己下午来,他应该知道的。
“说是工作,其实就是在观察水池。”
“观察水池?”
“水池里埋着泥炭。要不您也去看看?”
佐衣子知道有津在研究泥炭,但她还没见过泥炭。
“您真的方便吗?”
“没关系。方便。”
志贺起身朝外走去,佐衣子跟在他身后。初夏的阳光把白色的外墙照得很亮。踏着茂密树枝下潮湿的黑土,两人来到了办公楼后面。一条小路两旁长满了白蜡树,走过小路,他们前面是一小块草地。
志贺朝有津喊道:“有津老师!有客人找您!我把她带来了。”
佐衣子抬头看去,只见土当归叶子里露出了有津的脸。
“谢谢你!”
草地的中间有一个五米见方的水池。有津站在水池边上。
“我没有打扰您吧?”
“说哪里话。我只是在这儿看看。”
“那我回办公室了。”
说着,志贺顺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看到志贺的身影消失在白蜡树的树丛里后,佐衣子说:
“我本想在您的房间等您。”
“偶尔在外边说说话也不错。除了这里的工作人员,其他人是不到这里来的。”
以水池为中心,约三十平方米的草地上都是深深的杂草,杂草外围是茂密的树木。
“泥炭是什么样子?”
“这水池下面就是泥炭。”
说是水池,其实里面只有很浅的一点水,水下的土壤被分割成铺路石大小的方块。
“那些土就是泥炭?”
“眼前这几块来自札幌附近的篠津泥炭地。”
“泥炭也有不同的分类吗?”
“根据生成泥炭的土地的不同,泥炭也有各种类型。右边那部分是千岁川流域的,再往前那部分是萨老白茨原野的,前不久我曾开车到过那里。颜色较黑的是第一层泥炭。”
“泥炭的颜色还不一样?”
“泥炭层不同,颜色也不同。它旁边的泥炭是不是带点褐色?那是第二层,是曜西产的,里面含有大量的矿物质土壤。”
听了有津的介绍,佐衣子仍然觉得泥炭都是一样的。
“第二层大体上都是距地表十二到三十厘米的部分,这层泥炭里含有百分之六十的有机物。”
有津把手伸进水池里揪下一块泥炭说:
“这里面混有死去的植物。”
有津像摆弄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手掌上的泥块捏碎。
“我记得它会燃烧的。”
“是的。战争时期,燃料不足时,曾用它做燃料。”
关于泥炭的知识,佐衣子也就知道这些。她说:
“泥炭究竟是什么东西?”
“要给它下一个专门的定义是很难的。简单点可以这样说,它是未完全腐烂的植物自然堆积起来的土壤,里面有机物的含量不低于百分之五十。”
“只有北海道才有吗?”
“库页岛和中国东北部也有。总体上说,泥炭多存在于寒冷地带的河流流域。”
佐衣子也学着有津的样子,蹲在水池边,将手伸进水池摸了摸泥炭。
“泥炭是怎么形成的?”
“由于寒冷的天气阻碍了有机物的完全分解,加上地下根茎的生长及落叶的腐殖,三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泥炭形成。这种土壤排水性差,作物难以生长。”
“可是,札幌这一带不是什么都可以种植吗?”
“不是的。北海道变成今天这样的状况,是花了很大的代价的。要在泥炭上面覆盖叫作‘客土’的好土壤,想办法进行排水和施肥等,付出了许多劳动。”
“是吗?”
“那些看似平常的土壤里,包含着北海道的开拓者所付出的难以估量的艰辛。北海道的农业史就是泥炭的开发史。”
有津把捏碎的曜西泥炭又轻轻放回水池。
说了些无聊的话。
有津像是突然发觉和佐衣子在一起似的,洗了洗被泥炭弄脏的手,然后掏出手绢擦了擦。周围的树枝在微风中摇动。
“我今天来是为了答谢您。”
“答谢?”
“上次您送书给我了。”
“那是我多余的一本书。”
有津的喉结就在佐衣子眼前。
“这个请您收下。”
有津接过佐衣子递过来的细长盒子,问道:
“是什么?”
“是领带。如果您不喜欢,请换其他款式。”
“你何必这么客气。”
有津有些惊喜地看着佐衣子:
“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的。请您打开吧。”
在树林深处,有津打开了盒子。佐衣子把脸侧向一旁。水池里的泥炭在闪着光。
“这领带很好看。”
听到有津的话,佐衣子回过头来。在初夏的阳光下,有津把领带放在胸前比画着。
“怎么样?合适吗?”
“非常合适。”
浅黄带暗红色斑点的领带放在有津轮廓清晰的脸下面,十分好看。原来不明显的暗红色,在室外的阳光下也明显了许多。看着领带上的暗红斑点,佐衣子脸红了。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津把领带放回盒子,开始朝小路走,继而问道:
“纪彦好吗?”
“托您的福,他的病全好了。”
“那太好了。”
有津想起了血型的事情。他想问,但又难以问出口。
“纪彦已经把您那本书读完了。”
“是吗?”
“他说很受教育。”
“我打算下次再写时,把它改成有精美插图的。”
一只蝉鸣叫着飞过来,落在枫树上。两人从杜鹃花旁穿过,来到办公楼前。
有津说:“到屋里坐会儿吧。”
“不了,我要回去了。”
“到屋里坐一会儿,没关系吧?”
“可是,今天我来时就准备很快回去的。”
一个园丁推着割草机朝这边走来。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可不太好。”
佐衣子只好跟在有津后面,登上了去他办公室的台阶。她边走边想着:都怪那个推割草机的园丁。
进了房间,打开绿色的窗帘后,有津说:
“这月中旬我要离开札幌一段时间。”
“您要去哪里?”
“去萨老白茨原野。”
“是关于泥炭的工作吗?”
“参加开发局组织的综合调查班。”
“去多久?”
“计划去一个月。”
“要去那么长时间?”
“也许中间会回来一两次,不过必须马上返回。”
“很远吧?”
“在天盐川的河口,稚内附近。”
佐衣子没有去过稚内,从札幌乘特快车也要花七个小时才能到那里,她突然感到了些许孤独。
“为了准备这次活动,今天下午五点要和大学方面进行简单的商谈,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那我先告辞了。”
说着,佐衣子慌忙站起身来。
有津直盯着佐衣子说:
“你能不能在大街上某个地方转转,等我办完事回来?”
“可是……”
“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
“到时候再……”有津看了看办公桌上的座钟,已经五点了。
“那我下次再来吧。”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
“那就后天晚上七点吧。”
“好的。”
“你知道‘崎劳璐’吧?我们在那儿见面吧。”有津说了薄野附近的一个大茶室的名字,“你看行吗?”
佐衣子看着有津的喉头回答:
“好的。”
佐衣子到家时已经下午五点半了,纪彦出去玩耍还没回家。
母亲从客厅的柜子上拿来一封信递给她:“你的快件。”
是她的婆婆宗宫重写来的信。佐衣子连衣服也没换,就在桌前读起信来。信里简单地介绍了近况,说东京正值梅雨季节,让人很郁闷。接着就转入正题,说还是不能同意纪彦和奶奶家脱离户籍关系。信里说:“如果你非要和我们脱离户籍关系,那就请你至少把纪彦留下来。”剩下的内容全是关于纪彦的。
母亲估计佐衣子读完了信,在厨房里问道:
“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佐衣子看着傍晚明亮的院子说:
“还是说不想放弃纪彦。”
“怎么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上次你去东京和她谈时,她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她仔细考虑后又改变主意了。”
“那么,她是不是说你可以脱离他们的户籍?”
“好像是这个意思。”
“那不是要你们母子分离吗?”母亲从厨房出来,坐到佐衣子面前说,“纪彦不是太可怜了吗?”
的确是这样,但佐衣子觉得婆婆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好的事情又反悔,是不是不地道?”
“不是地道不地道或反悔的问题,关键是她不想放弃纪彦。”
“莫非你也想回去吗?回到那个没有了克彦只有婆婆的家里去吗?”
“妈!我可没这样说!”
娘家只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和比佐衣子小五岁还没成家的弟弟。佐衣子和纪彦的到来,才好不容易使这个家有了欢声笑语。这个时候,母亲不想让纪彦回东京,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说她的,你没必要给她回信。因为她曾明确说过可以除去你的户籍。”
“婆婆很孤独。”
“可是她没有权利因为自己孤独就束缚纪彦和你的未来。”
佐衣子看着窗外,她觉得户籍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母亲很无奈地说:
“可是,这实在很可笑。她和纪彦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仅仅是户籍在她家……”
佐衣子觉得母亲这话说得倒也是。
母亲说:“到时候也许明确告诉她为好。”
“告诉她什么?”
“纪彦的户籍问题。”
院子右侧的枫树前有一棵紫丁香树。佐衣子觉得枫树的繁茂反而衬得紫丁香花的紫色更加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