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期六的傍晚,佐衣子坐在房间里的镜子前。从窗上的树影来看,太阳已经西斜了,她回头看了看柜子上的钟,已经过了六点。
佐衣子扎好和服的腰带,从腋下的开口处伸进手去整了整衣服。这时拉门打开了,是纪彦。
“妈妈,您要出去吗?”
“是的,要出去一下。”
“我也去。”
“不行。今天妈妈有工作,必须一个人去。”
“不!我也要去!”
“和姥姥在家!妈妈回来时给你带好东西。”
“那您几点回来?”
“大概九点。”
说着,佐衣子低下了眼睛。为了去见有津而编造谎话让她有些不踏实,她压低了声音说:
“好孩子,听妈妈的话。”
“那您要给我买零战的塑料飞机。”
“零战?”
“对!是日本的飞机。”
为了突出胸部,佐衣子把乳头旁边衣服的皱褶拽平后才系上带子。
“妈妈明白了吗?”
“明白了!”
和妈妈说好后,纪彦还站在门口不走。佐衣子感觉纪彦在看着她。
“去玩吧!”
“那就真的拜托妈妈了。”
“知道了。”
纪彦刚要往外走,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妈妈真的九点回来吗?”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睡觉,等妈妈回来。”
“你睡你的觉吧。”
“不!”
佐衣子很快就明白了纪彦的心思。
“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这怎么行?”
“可是我……”
“不行,大家会笑话你的。”
“好吧!”
纪彦跳下走廊跑走了,纪彦的胆子小,也许和他没有父亲有关。可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不惜撒谎而外出呢?
正在照镜子的佐衣子有些犹豫,她想取消和有津的约会,可是整理衣服的手却停不下来。
她穿的和服是金黄色配黄绿色的手工捻线绸制成的,外扎土布腰带。穿着整齐后的佐衣子这才下定了决心。
“妈妈,我去啦!”
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送她到门口说:“不要回来太晚。”
“是几个老朋友聚会,只是说说话。”
佐衣子感到很难受,跟母亲打声招呼也要撒谎。
佐衣子到达崎劳璐时,有津已经等在那里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放着一支烟蒂,杯子里的咖啡也只剩下半杯了。
“您等我很久了?”
“不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佐衣子抬头看看表,已经是七点十分了。
“还没吃晚饭吧?”
“嗯,还没吃。”
“那我们去吃饭吧。你喜欢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
有津说:“说实话,我还是喜欢日本菜。”
“那您上次……”
“我以为你喜欢西餐,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我就硬撑着要了西餐。”
佐衣子笑着低下头说:“那太不好意思了。”
“我知道一个小饭馆,地方不大。请你陪我去那里,好吗?”
说着,有津拿着结账单先站了起来。
“我来结账吧。”
“不用,不必客气。”
傍晚的大街上还有一些太阳的余光。可能是星期六的缘故,街上有很多年轻的情侣。佐衣子跟在有津身后两三米的地方,沿薄野电车路旁边的小路往右拐,大约走到街道的中部,就是他们要去的饭馆。店门口的布帘上写着“球藻”。
“欢迎光临!”
刚一进门,就传来厨师长底气很足的招呼声。
“不知楼上有没有空位?”
“有空位,请上楼。”
一楼竖着摆着长长的条桌,基本已经坐满了客人。上二楼的楼梯在进门的地方。两人走进一个五平方米左右的小巧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开着,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店铺的房檐。晚风吹来,佐衣子这才放松下来。
年轻的女服务员来请他们点菜。
“给我上酒。你呢?”
“我喝果汁。”
“不,喝酒好了。要酒。”
“我不会喝酒。”
“吃日本料理不能不喝酒。”
佐衣子觉得有津是在讲歪理。
“你们老板在吧?”
女服务员回答:“是的,老板在。”
“请告诉你们老板,一切由他安排。”
女服务员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有津指着胸前的领带说:
“别人说我戴这个领带很合适。”
佐衣子在茶室见到有津时,就已经注意到他戴的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条领带。
“谁说的?”
“研究室的那帮人。”
“没给您添麻烦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佐衣子是担心有津的妻子。虽然她没有问有津,但她觉得他的妻子应该是个美丽的女人。
“你很有品位。”
“说哪里话。”
“尤其是在对衣物的选择上,特别好。”
“您不要取笑我。”
“不是取笑。”
门开了,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探进头来。
“欢迎光临!原来是有津先生!”
男子身穿破旧衬衣,下面扎了一条白色围裙。
“我是这里的老板。”
男人用眼神向他们俩表示了欢迎。刹那间,佐衣子感觉像被蛰了一下似的。
有津像对朋友说话似的告诉老板:
“这个月中旬我还要去萨老白茨。”
“那挺好的。我是不是也去呢?”
“你星期六晚上以后来,怎么样?”
“这个……您在那里待多久?”
“计划待到六月底。”
“那我考虑一下吧。”
男子说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有津:“说是饭菜由我来决定?”
“请你适当地安排吧。”
“那先请你们休息一下。”
男子再次向佐衣子低了低头,离开了房间,紧接着女服务员就端来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有津告诉佐衣子:
“这个老板酷爱打猎。我是在萨老白茨原野上遇到他的,那时他在打野鸭。”
有津往佐衣子的酒杯里倒酒,佐衣子也慌忙给有津倒酒。
“他扛着猎枪,慢腾腾地来到我们观察泥炭的试验区,当时我训斥了他一顿,他好像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训斥他。”
“没有竖上‘禁止入内’的牌子吗?”
“有那么一两块牌子吧。那么大一片湿地原野,所以他很难知道那里是禁止进入的。”
对于虽然住在北海道,但除了札幌外什么地方都不了解的佐衣子来说,萨老白茨是片她难以想象的土地。
“这位老板当时说,在这样的地方搞研究,骗谁呢。”
佐衣子问:“在那个原野上都做些什么研究?”
“做各种研究。简单地说,首先在泥炭地上修排水沟。在降低水位的同时,调査一定区域内植物的生长发育状况以及土壤的变化情况等。”
“那工作一定很辛苦。”
“不,比起在城市里,那里的工作轻松多了。”
女服务员端上菜来。她把青甘鱼和生鱼片、涮杯筷的水,还有竹笋和鳕鱼子拼盘等摆到桌上后就出去了。
“请!”
佐衣子喝了第二杯酒,她觉得酒的口感好得出奇。
“隔海能看到利尻富士町。”
“您是说从那里的原野上?”
“对。傍晚,天空变成名副其实的七彩,然后慢慢暗下去。”
佐衣子开始想象和海相连的原野,想象着和有津一起站在那里,她知道她身体的最深处已经开始发热。
门外面传来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佐衣子能听到他们热闹的欢笑声,看样子其他房间也都有了客人。女服务员又端来了带壳烤海螺和双色鸡蛋,然后问道:
“请问需要什么主食?”
佐衣子说:“我不要主食了。”
“是吗?那我也不要了。请再加酒。”
已经是第四壶酒了,多半都是有津喝的。
“和你在一起,觉得酒特别好喝。”
“那我就像是生鱼片的佐料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佐衣子抬眼看着有津:“您有事想问我,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事。”
有津有了醉意。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精子?他觉得是真的,但又想确认一下。佐衣子听到他的问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想看看佐衣子的狼狈相,这残忍的欲望在他体内逐步扩展。
“您先生去世了?”
“是的。”
佐衣子眼睛直直地看着有津,既惊讶又窘迫,那眼神似乎在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
“原来在什么地方工作?”
“这个……”
“是在公司?”
有津开始在脑海里勾画这个没有能力让妻子怀孕的男人的面孔,但那面孔就像是一张白纸,让他无从想象。但是,这对有津来说,倒是一件好事,那男人的性能力不如自己,这种想法给了他自信,让他很是放心。
“要不就是在大学?”
“哦。”
佐衣子的回答让他不明所以。谈到丈夫,她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看样子她不愿再触及过去的伤痛。毫无疑问,人工授精伤害了佐衣子。
“纪彦是不是像他父亲?”
有津的这次追问让佐衣子垂下了眼睛,但他仍沉浸在穷追猛打的快感中。
有津又继续问道:“非常像他父亲吧?”
佐衣子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你怎么了?”
佐衣子小声说:“没什么。我有些喝多了。”
说罢,她用手帕捂着眼睛,靠到了墙上。
“你不要紧吧?那我们出去吧。”
“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叫人端杯水来吧?”
“不用了,没关系。”
佐衣子侧身坐着,用手帕捂着额头,呼吸急促,这从她和服腰带的上下起伏就可以看出来。说是喝了酒,其实佐衣子只喝了两小杯。就算她酒量不行,喝那么点酒也不会醉。她现在的这种样子,与其说是因为酒,倒不如说是因为有津的提问。有津有些后悔,不该趁着酒兴追问那些问题。
女服务员送来一杯冰水。
“你喝点冰水试试。”
有津接过杯子递给佐衣子。
佐衣子闭着眼睛,一口气把水喝了下去。
“给您添麻烦了。”
“不不,是我太强人所难了。”
“能不能请您帮我叫辆车?”
“你要回去吗?”
“是的。谢谢您的款待!”
“太遗憾了。”
“我感到非常愉快。”
佐衣子虽然话说得非常有礼貌,但实际上有些不愉快。
“那我送送你吧。”
“不,我一个人回去。”
“我和你是同一个方向,我送你。”
“那就……”
上了车,和佐衣子并排坐在一起,有津明显感到自己有得到佐衣子肉体的欲望。如果不是驾驶员在车里,他真想紧紧抱住佐衣子。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欲望,用干涸的嗓子问佐衣子:“你还会再见我吗?”
佐衣子点点头:“嗯。”
她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严肃。
“我能再给你打电话吗?”
“可以。”
车子快到山脚下的公园了。过了第一个路灯,佐衣子说:“就在那里停车吧。”
司机踩了刹车,停了下来。
“你家是这里吗?”
“不,还在前面。我想走走,清醒一下再回家。”
“那我也下车吧。”
“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没关系。”
有津不由分说地付钱并下了车。夜晚有些微风,尽管快到夏天了,但风仍是冷飕飕的。路灯那边有一片密密的松树林,山脚下的住宅区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家是在前面那里吧?”
“前面向右拐就到了。”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夜空里回荡。向右拐进通往佐衣子家的路,有津看到前面是一排栎树篱笆墙,墙那边的门灯在闪。
佐衣子转过身来说:“那我们再见吧。”
夜色中,佐衣子的脸白白的。有津一下子用双臂抱住了佐衣子,这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举动,倒不如说是本能促使他这样做的。
“不!”
佐衣子在有津的怀抱里剧烈地扭动着,但当有津的嘴唇碰到她的唇时,佐衣子顿时停止了扭动,像是改变了想法似的把嘴给了有津。
两人都觉得吻了很长时间,但其实不足三十秒钟。因为发觉背后有汽车开过来,有津慌忙松开了佐衣子,佐衣子也慌忙用手捂住了脸。那辆汽车穿过马路,消失在夜色中。没有了汽车的声音,两人又回到寂静中。佐衣子理了理头发,朝前走去。
有津问她:“你还会见我吧?”
佐衣子没有回答,身影消失在门灯里。有津闻到了夹杂在青草味里的紫丁香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