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者的足迹
——毕堃霖文集总序
这是一个奇女子。仅仅25岁的年纪,就创作了5部作品,包括3部长篇小说和2部散文集。这次送到我手上的,又有3部大作——中短篇小说集《蓝月亮》、散文集《诗经女子》、诗集《梦为马》。这几部作品加起来超过200万字,如果单就创作的总量而言,远远超越了当年26岁就获得了全国文学奖的鬼才贾平凹。
而贾平凹出身书香门第,他可以从作为中学教师的父亲那里获得最初的阅读体验和写作练习,他还可以用一个农村野小子的身份走东家串西家甚至夏夜睡到光棍楼上,听村人讲述他们经历的野狐鬼怪的往事,从而夯实了日后作为作家所必须拥有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积累。而这个毕堃霖呢?父母是真正的农民,她生而长之的小山村藏在秦岭深处距县城还有100多里呢!那么,这个毫无文化背景、毫无权力背景、毫无经济背景的山间小女子,何以有如此汹涌的文学才情和无尽的写作资源呢?
这几年,不时爆出文坛奇迹,说是某青年明星作家高产又畅销,因写作成了富翁,惹得一伙子文学少年跃跃欲试,但同时却有人爆料说这是一个团队在写作,甚至其亲戚也为之操刀。也偶见一些自由写手以量大取胜,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他们的出产几乎全是时尚生活类报刊上的“快餐文章”,难入文学界的眼目。但高产的毕堃霖不是这一类的,我阅读过的这三部文稿结结实实属于文学。
且看她的小说。说是有一户人家,丈夫是教书先生,夫人持家,膝下有三个女儿,又有一位被他们从生死线上救下的吴妈甘当佣人,日子还算小康,就是缺个男孩儿。这夫人又有一胎降临,却偏就难产,接生婆无计可施,先生急托人去镇上请妇科医生,心急烦躁中,打发大女儿带两个小妹去村外玩耍,还叮咛不要到水边去。医生来了,孩子生出,虽还是一个女儿,但母子双安也令人欣慰。适这时有人请其去为儿子结婚写对联,他心想还能有小费收入,就劝慰了妻子,安顿好家事,叮嘱了吴妈,随人而去。在他渡河返回时,在一只废船上发现一个被人丢弃的婴儿,仔细辨认原是夫人刚生下的女儿,就心疼中又抱了回来。一进门,院里停着两具孩子的尸体,原来大女儿领两个小妹在采荷叶时失足落水。一天之内,生下一个,死了两个;后边的故事写到大姐嫁人的曲折,先嫁在大烟鬼家做小,再嫁官家当四姨太,成为人家求生儿子的工具。后边,一家人每人的命运都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故事摇曳,情节繁密,当急动如脱兔,当缓静如渊潭,作者掌控得当,游刃有余。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年轻的北方作者竟把故事设置在遥远的江南乡下,把时代背景设置在20世纪30年代的动乱之中。这对作者的知识储备、历史整合、风情提取等都是重重考验。但作者笔下的人物皆是亦真亦幻,形象与情绪宛若写真。或者可以说,无论丹青墨色还是水洇留白,作者都还用得恰到好处。特别是对江南风物、杏花烟雨的描绘,加上自然融入的古人诗词,使整个叙述韵味儿十足。比如写这位生了娃又挣了小银的教书先生,怀着舒畅的心情返回时,渡口的景物十分的诗意而赏心悦目:“船靠近荷花淀,他远远看到在一丛芦苇和才露头的莲叶间,停泊着一只木船,船体被浪头和雨点敲打着,摇摇晃晃,但显然是被什么给牵住了,动也不动,兀自飘摇。”这分明是韦应物的诗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情境再现,倘以此景衬托一位老农则不妥,因为他不可能有这份雅兴,正因为教书先生是一位“书生”,胸中储藏的古人诗句必然会化作眼前的美景。这不仅符合其身份,还在于被强化了的这份愉悦为后边发现弃婴预埋了心理落差。这叫一石双鸟,也就是小说美学中的简约和巧借。只是,这部叫《乱红》的小说在题旨命意的开掘上流于一般,战乱对女性命运的摧折,几十年来中国的文学和影视都是这么写的。实在不便过多地责怪作者,因为她写这部作品时尚不足25岁!当然,《蓝月亮》这部小说集中,更多的故事是表现当代青年的事业追求和爱情向往,其中有亮丽的人生风景,也有灰暗的曲折跋涉,无论是迎面而来的形象,还是渐行渐远的背影,作者都能娓娓道来,行云流水又意趣盎然;但个别短篇缺乏精巧构思和恰当剪裁,是否可以从欧·亨利的短篇小说中借鉴一些技巧呢?
毕堃霖的散文有才情。《诗经女子》这部散文集中,有一组写她儿时生活和山村风物的作品,艳如苏绣,浓如甘醇,那种真切和深邃,非在那潭水里泡过、那个锅里煮过、那个火里炼过,而不可为。比如,“村后的老林里,我喜欢高高地坐在树顶,远处的村庄、河流、山川就尽收眼底,最好是过一阵风,所有的树都开始舞蹈,发出沙沙的涛声,那声响滑过耳畔,让人如痴如醉。这时,对着远山大声唱歌、吆喝,声音被对面的山岩反荡回来,一波一波传响,乐得手舞足蹈……我常常尝试着从这棵枝干上抓住一把藤蔓借着力度,将自己荡到那棵树上去,过程惊险、刺激,许是天生矫健,竟也从未掉下去过”, “我干活是很得力的,一担柴从砍伐到成捆,一个半小时就能搞定……寻一处大石头仰面躺着,懒洋洋地晒太阳,看着天空轻出山岫、云海浩渺,又偶尔掠过几只大鸟,便觉心安意惬”。如此逼真的文字分明是从娘的子宫里带来的胎记,分明是从血管里喷出来的激情。一群野女子上树摘果,进山挖药,洞中掏蛋,岩上胡喊;那种野山的四季变幻,花木的青绿红黄,不仅被作者收入视野,更在于她能咀嚼之、消化之,成为她的血肉和气息,喷吐为文,才会云蒸霞蔚、光芒四射。那种激狂和喷发,你看不出是女性的文笔,总以为这是一团雄性的烈焰,或是高振六翮的猛禽。这十分难得,愿作者珍惜之,愿群人护佑之。
清新淡远是这部散文集的特色,散点透视是她的写作手法。大色块,小空白,有时候慢言细语,有时候风起云涌,少有死蛇挂树式的叙述,却有墙痕屋漏般的琢蚀和沉着。
《梦为马》是毕堃霖的诗集。这么一个小女子,诗中的哲言比比皆是。“去不了的地方叫远方/触不到的人叫错过/感念时光的船舷/深深犁过光洁的额头/姜花深处无少年……”她写约会,写等待,写春心,写心海深处的津渡,写灿烂天涯的桃花,直拧得人心疼:“不曾有一丝风的雨中/丁香惆怅芭蕉垂泪/伞在梅雨里叹息/叹息情深缘浅的你我/杏子酸涩莲子心苦/蜘蛛在梁上愁结/愁结各怀心思的你我……”这分明是李易安的难耐和愁绪,来自南宋的声声慢,在卷帘人着意岔开的话题里,最难将息;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思念情人,黄昏了,梧桐更兼细雨,还是点点滴滴。
我愿意把毕堃霖当作一个村姑。她说:“钟爱大自然,起初或许仅仅缘于对童话世界的痴迷,待后来知道童话只是人心中美好想象的时候,我已经熟谙山野闲趣不能自拔了。比起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洗衣服、做饭、扎头巾、织围巾、绣鞋垫、做家务,我觉得扛个锄头,拎着蛇皮袋子上山挖药材,黄姜、苍术、桔梗、柴胡、山药、蕨根,运气好时还能遇见野天麻;或者腰间捆根葛藤,斜挎一柄弯镰,回来时拖着一捆柴草晃晃悠悠,唱着山歌;再或者只消带只筐,背在背上,一头钻进树林里打连翘、摘五味子、钩野葡萄。似乎这些都与体力活脱不开关系,偏偏是自己喜欢的,也只有在山林里,没有人说你笨,没有人说你傻,耳边没有了叱责谩骂,却全是枝头跃跳的小鸟,动听的鸣叫,四季春秋的色彩,莽莽的山野尽情展现它的粗犷与柔美、富饶与贫瘠,更无条件地孕育生命,溪谷里涌出潺潺的山泉,每个季节都有花朵悦目,有美味的野果品尝。”
我更愿意把毕堃霖当作归隐林泉的高士,在山野浸淫久了,自然与老子亲近,她不一定银碗盛雪,却一定是渴饮草露,因为她“时常惊羡老子的水德,一个水字涵容了太多的深意,融茶则香,入酒则烈,遇曲则曲,遇直则直。滋养万物而无言,点滴成海,无争无忧,玉净花明,山朗水润,云在青天水在瓶,自当如庄子逍遥游之境,心不为形役,浩浩乎天地间。”这便是她对“上善若水”的解析。
而求解“毕堃霖难题”并不容易。她人生的轨迹是六维空间的自由曲线,年轻的生命里耸立着巨大的跳跃和繁复的缠绕。她是山野妖妃,却在大都市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她出身贫寒,父亲因为她的出生被小厂除名而生计无着,为了养家无奈卖血,最后贫病交加中年早逝。但他的这个女儿却有满腔的豪华志向,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矢志挑起她那“五朵金花”的家庭重担,她的专业是最为时尚的影视主持,但却甘愿回到秦岭深处当一名山村教师,等等。人生和事业的悖论在她身上交织,冰和炭锻造了她的激情和顽韧,倔强和不屈使她吞进了太多的古典和唐宋情致。她可以一次购进20本书,墙一样码在枕边细嚼慢咽;她可以通宵笔耕闭门谢客不吃不喝,她还可以独身跋涉深山鸟道追寻旷远;她对世俗生活探究且沉迷,却又时时保护自己文化上的广泛爱好和浓烈兴趣,戏曲、书法、绘画、音乐、国学经典,以至禅佛茶道;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叫改儿,送子娘娘连续给她家送来女儿的命运没改,却赐给这个三女儿一颗烈烈的雄心和男儿的脾性……
思之再三,破解她这个难题可能得从四个方面入手:一是她巨大的阅读量,由此带来的知识储备奠定了作为一个作家的基座;二是她的人生路,丰富的生活积累使她与城市里那些无根的同龄作家拉开了距离;三是她超强的感悟能力且又吃得下苦,当然最根本的是她对文学的痴迷;四是对自己的要求甚严,她说:“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其实,这三部著作所记录的,正是她向着高远的目标而疾行的足迹。
毕竟还年轻,毕竟还要写下去。我当然有几条忠告要说出来:你的文笔应该有所收敛,写作中,无论思绪多么滔天翻滚,才情多么狂欢爆发,必须收束和过滤,信马由缰泥沙俱下会坏了文学的品质。才情不可滥用。你毕竟还不是郭沫若,追求史前粗陶和秦汉瓦缶的境界目前功力还不够。特别是小说和散文的写作,建议渐离散点透视而用焦点透视,尽管你的行文中不时开放典雅的花朵和高古的音调,但总还是稀松和湿滑,挤出水分去,你会精致而厚重,尽管春天里万紫千红,但你只把一朵花写好;尽管满眼是林海松涛,但你只盯着一片叶子描摹;要把焦距调好、把焦点对准,特别是散文尤其重要。小说中有些诗词有硬贴的感觉。游离主线的盘旋会使读者合上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