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米佳在客房里做完最后几件该做的事情，由茶房帮着把行李搬上一辆破旧的出租马车，终于挺不舒服地坐到那堆东西旁边，动身离开，并且立刻有了出行的时候会有的那种特殊的感觉——一段生活结束了（而且是永远地结束了）！与此同时，他突然又有一种轻松感，对即将开始的某种新事物怀抱起了期望。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精神也振奋了一些，似乎已经用新的眼光来看周围的事物。别了，莫斯科！别了，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天色阴沉，稀稀拉拉地掉着雨点，小巷里没有行人，铺在地上的鹅卵石颜色发黑，闪着铁器的光，两边的房屋沉郁而又肮脏。出租马车慢得让人难受，而且时不时地迫使米佳扭过脸去，尽量屏住呼吸。他们经过克里姆林宫，又经过圣母堂街，再一次拐进小巷，那些花园里的乌鸦在雨前和黄昏时刻都要聒噪，然而终究是春天了，空气中充满春的气息。最后他们来到火车站，米佳跟在搬运工后面跑步穿过挤满人的候车大厅，直奔月台，找到第三线，一辆开往库尔斯克的既长又笨重的列车已经等候在那里。在围着列车的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当中，在轰隆轰隆地推着行李车并且大声喊叫着请大家让路的搬运工们身后，米佳一下子就分辨出，看见了那个“光彩照人”的人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看上去不仅在这群人当中是独一无二的，就是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第一遍铃已经响过，这回迟到的是米佳，而不是卡佳。卡佳使米佳感动地早来一步，在这里等他，又像妻子或者未婚妻那样向他扑过来，关切地叫他：

“亲爱的，赶快去占位子呀！就要打第二遍铃了！”

第二遍铃响过以后，卡佳更加使米佳感动地留在了月台上，站在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臭气熏天的三等客车车厢门外，从下面仰视着他。卡佳那可爱动人的小脸蛋，她的娇小的身段，她的仍然带些稚气的新鲜、年轻的女性气质，她的一双朝上看的光辉四射的眸子，她的朴素的浅蓝色宽边帽（帽子的褶边给她增添了一点优雅的昂然气派），乃至她的深灰色套装（米佳竟然爱慕地感觉到了那套装的面料和绸里）——一切都美极了。米佳却形容枯槁，衣冠不整，为了上路穿一双粗笨的长筒靴和一件旧短上衣，那上衣的纽扣已经磨得露出红铜色。即便如此，卡佳仰视着米佳的目光充满了毫无虚饰的爱意和感伤。第三遍铃声突如其来地给了米佳心上狠狠的一击，米佳就像疯了一样从车厢的乘降台上冲下去，卡佳也像疯了一样神色恐慌地朝米佳扑过来。米佳俯身吻了吻卡佳的一只戴手套的手，连忙跳回车厢里，含着泪狂喜地向卡佳挥舞他的学生制帽，卡佳则用一只手提起裙子随着月台向后飘去，始终仰视着米佳。卡佳越来越快地向后飘去，风越来越厉害地扯着米佳探出车窗外的头上的头发，机车越来越快，越来越无情地奔驰而去，发出蛮横的，威胁的吼声，要求给它让路。忽然间，卡佳同月台一起就像给扯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