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漫长的春天的黄昏早已降临,因为天上有雨云而更显昏暗。笨重的车厢在凉风习习的光秃秃的原野上轰隆轰隆响着——野外还是早春。列车员们在车厢过道上走动,他们检票,他们往吊灯里插蜡烛,而米佳依然站在震得咣啷咣啷响的车窗旁边,感受着卡佳的手套留在他嘴唇上的气味,离别的最后一刹那依然像烈火一样在他体内燃烧。那个使他觉得既幸福又痛苦,并且使他的整个生命变容的漫长的莫斯科的冬季,此刻在他眼里彻底改观,焕然一新。卡佳也以新的面貌,重又以新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唉,唉,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意味着什么?爱情、情欲、心灵、肉体又是什么呢?这些根本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与这些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不过这手套的气味难道也不是卡佳,不是爱情,不是心灵,不是肉体?车厢里的农民,工人,那个领着自己的丑娃娃去上厕所的女人,不断抖动着的吊灯里的昏暗的烛光,春天空空的田野上的黄昏——这些都是爱情,都是心灵,同时又都是痛苦,也都是难以表述的快乐。
早晨经过奥廖尔,这是个换乘站,一辆本省的列车停在远远的那个月台旁边。此刻米佳感觉到,这个世界与已经在迢迢千里之外的莫斯科那个世界相比是如此简朴,安详,亲切。那个世界的中心是卡佳,她现在仿佛既孤单又可怜,米佳对她只有柔情!就连头上有几片淡青色雨云的天空,就连这里的风都更朴实更安详些……列车从奥廖尔开出的时候走得不慌不忙,米佳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用模具做的图拉蜜糖饼。后来列车开始加速,越走越快,使米佳进入梦乡。
列车到韦尔霍维耶站米佳才醒过来。车停着,站上人够多够乱的,不过还是让人觉得这地方偏僻。车站厨房散发着好闻的油烟味儿。米佳美美地吃了一份菜汤,喝了一瓶啤酒。后来他又犯困了,深沉的倦意压倒了他。等他再一次醒来,列车奔驰在春天的白桦林里,已经是他熟悉的,快要到终点站了。又是春天的那种阴晦,从敞开的车窗外送进雨水和仿佛是蘑菇的气味。树林仍旧是光秃秃的,可是列车的隆隆声在其间听起来还是要比在开阔的原野上清晰些。已经看得见远方闪烁着车站上的,像春天的天色那样愁闷的灯火。高高的绿色信号灯终于映入眼帘——这样的黄昏时刻,在光秃秃的白桦林里,那信号灯显得特别美。列车碰撞了一下,转到另一条轨道上……天哪,在月台上等着接少爷的雇工多么乡气可怜、又多么可亲啊!
由车站出来,经过春天泥泞的大村回家,天色越来越阴暗,乌云越来越厚重。一切都湮没在这柔和得不寻常的暝色里,湮没在大地与这融入似有似无的低垂雨云造成的黑暗中的温馨之夜的极为深沉的静寂里。米佳重又惊喜地发现,乡村是多么安详,朴实,简陋啊!这些没有烟囱、因而气味很重的小木屋早已进入梦乡(从报喜节[9]起人们就不点灯了),身处这幽暗温暖的草原世界感觉有多好啊!没有弹簧的四轮长途马车在崎岖不平而又泥泞的路上颠簸,一个富裕农民的宅院后面有些高大的橡树,还赤裸着,没精打采的,上面有些白嘴鸦筑的黑黑的巢。屋旁有个农民站在那里向黑暗中张望,他赤着一双脚,穿一件破厚呢外衣,戴一顶羊皮帽子,露出长而又直的头发,样子很怪,像古时候的人……下雨了,雨是温暖的,甘美的,有股清香。米佳想到睡在这些小木屋里的村姑和年轻的农妇,想到整个冬季他通过卡佳接触到的那些女性的特质,它们又都融汇到了一起——卡佳,村姑,黑夜,春天,雨水的气味,已经翻耕过准备受孕的土地的气味,马汗的气味,还有对那只细羊皮手套的气味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