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六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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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吴真皇帝”与“太平之主”

国山碑文称:

帝出虖震,周易实著。遂受上天玉玺,文曰“吴真帝”,玉质青黄,理洞彻,拜受祗,夙夜惟寅。夫大德宜报,大命宜彰,乃以柔兆涒滩之岁,钦若上天,月正革元,郊天祭地,纪号天玺,用彰明命。(12)

据《三国志》卷48《孙皓传》(以下省称《孙皓传》),获“上天玉玺”之事发生于吴郡南部的临平湖。有人于湖边“得石函,中有小石。青白色,长四寸,广二寸余,刻上作皇帝字”,故改元天玺。(13)不过,《孙皓传》记玺文省作“皇帝”,是不太恰当的。“吴真帝”四字中,最重要的是“真”字,蕴含着特殊的政治意识。

“真”,《说文解字》认为原义与仙人有关:“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段玉裁注:“此真之本义也。”(14)不过已有学者指出,“真”字见于金文,从字体构形看绝非《说文》之义。(15)不管如何,秦汉之际“真”已有与“假”相对之意,如韩信请为“假王”,刘邦说:“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16)“真皇帝”的用例则首见于王莽。西汉平帝去世后,王莽立刘婴为皇太子,号孺子,自己为“摄皇帝”,改元称制,不久又“以符命自立为真皇帝”。(17)这里的“真皇帝”,显然是相对于此前的“摄皇帝”而言。由“摄”到“真”,类似于官僚制度中的由代理到真除。《汉书》卷12《平帝纪》载元始元年正月诏书:“赐天下民爵一级,吏在位二百石以上,一切满秩如真。”如淳解释说:“诸官吏初除,皆试守一岁乃为真,食全奉。平帝即位故赐真。”这个解释尽管受到颜师古的批评,(18)但汉代官制中存在“试守”到“真”的做法是确实的。

图1 国山碑(陈寿春摄,蔡述亮提供)

这就令人感到奇怪。孙皓本身就是大吴政权的第四位合法皇帝,并不像王莽那样有一个由摄政到皇帝的过程。他为何要强调“真皇帝”身份呢?陶弘景《古今刀剑录》提示了一个思考线索,云:“孙皓以建衡元年铸一剑,文曰‘皇帝吴王’。小篆书。”(19)仔细区分起来,孙皓铸剑铭文的“皇帝吴王”四个字,包含着“皇帝”与“吴王”两层意思。“皇帝”可以理解为“天下”之“皇帝”,“吴王”则是大吴国主。这样来理解的话,“吴真皇帝”的内涵,就意味着从大吴偏霸之主上升为“天下”之君。(20)

这种推测并非无据。临平湖玉玺的出现,是由于该湖汉末以来“草秽壅塞”,此时突然“开通”。《孙皓传》记当地长老传说:“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天下平。”所谓“天下平”,显然不是指大吴建国,而是统一天下之意。此外,天玺元年鄱阳郡历陵山石“文理成字”,云:“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21)谶文称孙吴四世而治,为“太平”之始,也是指孙吴将统一天下,开创“太平”之世。《孙皓传》注引《江表传》对此事有更详细的记述:

历阳县有石山临水,高百丈,其三十丈所,有七穿骈罗,穿中色黄赤,不与本体相似,俗相传谓之石印。又云,石印封发,天下当太平。下有祠屋,巫祝言石印神有三郎。时历阳长表上言石印发,皓遣使以太牢祭历山。巫言,石印三郎说“天下方太平”。使者作高梯,上看印文,诈以朱书石作二十字,还以启皓。皓大喜曰:“吴当为九州作都、渚乎!从大皇帝逮孤四世矣,太平之主,非孤复谁?”重遣使,以印绶拜三郎为王,又刻石立铭,褒赞灵德,以答休祥。

历阳为历陵之误。(22)历陵山石文中隐含的政治意识,是说大吴皇帝将成为天下一统的“太平之主”。这种意识也见于《天发神谶碑》:“深甄历数,永归大吴,上天宣命,昭告太平,文字炳朖,天□在诸石上。”(23)这些碑石中提到的“太平”,有其特殊含意,指君主德行充沛天下,瑞应纷现,“太平”降临。《太平经》中神人言:“但大顺天地,不失铢分,立致太平,瑞应并兴。”(24)而对于三国政权来说,“太平”有一个前提,即天下一统。《晋书》卷95《陈训传》记孙皓时钱塘湖开,传言说:“天下当太平,青盖入洛阳。”孙皓对此深信不疑:“载其母妻子及后宫数千人,从牛渚陆道西上,云青盖入洛阳,以顺天命。”(25)对于今天的读史者而言,十余年后孙吴为司马氏灭国,孙皓此举颇觉荒唐。不过,这种后来者的“先知”立场,其实遮蔽了很多东西。《孙皓传》注引《江表传》:

初,丹杨刁玄使蜀,得司马徽与刘廙论运命历数事。玄诈增其文,以诳国人曰:“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乎。”又得中国降人,言寿春下有童谣曰“吴天子当上”。

类似的记事,又见于《三国志》卷47《吴主传》注引《吴书》,魏文帝曾问吴郎中令陈化:“吴、魏峙立,谁将平一海内者乎?”陈化答云:“《易》称帝出乎震,加闻先哲知命,旧说紫盖黄旗,运在东南。”葛洪转述左慈之语:“汉必寝耀,黄精载起,缵枢纽于太微,回紫盖于鹑首,联天理物,光宅东夏。”(26)可知“黄旗紫盖见于东南”是当时广为人知的图谶。(27)刁玄所增文字,当是“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乎”一句。这种“紫盖”后来被认为是东晋建立之兆。《晋书》卷36《张华传》:“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惟华以为不然。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不过,从“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一句可以感受到,西晋内部对这一图谶是广泛认同的,孙皓确实处于“大吴当有天下”的舆论环境之中。这是“吴真皇帝”的内涵,也是孙皓时期“太平”符瑞并现,最终导致国山禅礼的根据。(28)

一统天下才是“真皇帝”,才能致“太平”,这是三国时代的共识。习凿齿说:“自汉末鼎沸五六十年,吴魏犯顺而强,蜀人杖正而弱,三家不能相一,万姓旷而无主。”(29)《晋书》卷35《裴楷传》称平吴之后,晋武帝“方修太平之化”;葛洪批评西晋平吴后“贡士见偃以不试”,称“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30)所论均隐含此意。值得注意的是,曹魏也曾有过封禅动议,太和年间中护军蒋济上疏,曰“宜遵古封禅”,(31)明帝虽然拒绝“而实使高堂隆草封禅之仪,以天下未一,不欲便行大礼”。(32)所谓“天下未一”,即指蜀汉和孙吴未灭,太平之世尚未到来。

为何孙皓突然开始强调“太平”将至呢?这要从曹魏灭蜀汉之役说起。孙休永安六年(263)七月,邓艾、钟会伐蜀,蜀汉遣使告吴,孙休命丁奉等率军救援。孙吴君臣对此役本来颇为乐观,《孙皓传》注引《襄阳记》:

魏伐蜀,吴人问(张)悌曰:“司马氏得政以来,大难屡作,智力虽丰,而百姓未服也。今又竭其资力,远征巴蜀,兵劳民疲而不知恤,败于不暇,何以能济?昔夫差伐齐,非不克胜,所以危亡,不忧其本也,况彼之争地乎!”

张悌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彼强弱不同,智算亦胜,因危而伐,殆其克乎”。他的看法并没有引起重视,“吴人笑其言”。结果不久蜀汉降魏。孙休得知这一消息,“深忆张悌之言,不乐”。(33)吴、蜀长期以来为“掎角之援”,(34)从孙休“不乐”的态度中,可以体味此役对于孙吴政权的震动。这也是不久孙休死后孙皓得立的原因之一,《孙皓传》:“是时,蜀初亡,而交阯携叛,国内震惧,贪得长君。”蜀汉之亡,将魏、吴关系一下推向了前台。形势已经很明朗,二国将有一亡。

在这种局势下,孙皓刚即位就收到了司马昭派孙吴降将徐绍、孙彧送来的恐吓、劝降信件。《孙皓传》注引《汉晋春秋》录其文辞,内有“三方云会,未及浃辰,可使江表厎平,南夏顺轨”等语,态度凌人。同传录孙皓答书:“孤以不德,阶承统绪,思与贤良共济世道,而以壅隔未有所缘,嘉意允著,深用依依。”这种克制态度,正说明蜀汉速亡带来的震撼。司马昭曾对信件撰写者荀勖说:“君前作书,使吴思顺,胜十万之众也。”(35)但尽管文辞柔顺,孙皓态度仍很明确。隋文帝诏书中提到:“尉佗之于高祖,初犹不臣。孙皓之答晋文,书尚云‘白’。或寻款服,或即灭亡。”(36)此事见于《孙皓传》注引《江表传》:“皓书两头言白,称名言而不著姓。”孙皓在遣使后不久,召回“称美中国”的降将徐绍而杀之,也表明了他的立场。(37)

面对北方对手的咄咄逼人之势,孙皓即位次年即甘露元年(265)有迁都武昌之举。这次迁都是接受了西陵督步阐的建议,但陆凯明确反对,并有“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的名言。(38)此次迁都虎头蛇尾,向来不为史家所重。但从步阐的建议可以知道,迁都至少代表了部分上游统军将领的意见。杜预曾说:“自秋已来,讨贼之形颇露。若今中止,孙皓怖而生计,或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诸城,远其居人,城不可攻,野无所掠,积大船于夏口,则明年之计或无所及。”(39)迁都武昌有利于上游防御,诸葛恪执政时亦曾有此意向。(40)这次迁都应当是在北方军事压力下采取的举措。

甘露元年十一月孙皓迁都武昌,紧接着下一个月司马炎就代魏自立,建立西晋政权。次年即宝鼎元年(266)元月,孙皓遣使臣张俨、丁忠赴晋祝贺。十一月丁忠回到武昌,带回来的判断是:“北方守战之具不设,弋阳可袭而取。”这令孙皓感到振奋。他“访群臣”,希望得到支持意见。针对他的这次咨询,朝臣同样分为两派,一派以镇西大将军陆凯为代表,认为“今敌形势方强,而欲侥幸求胜,未见其利也”;一派则以车骑将军刘纂为代表,主张讨伐,并建议“宜遣间谍,以观其势”。孙皓虽然赞同刘纂的主张,却顾虑到陆凯的势力没有坚持。(41)不过由此也“自绝”于晋,开始立意与司马氏争衡天下。

争衡天下要做两方面的准备。首先是整顿军备,其次是政治宣传。前者当然是关键所在,但对于上台不久的孙皓而言,并不容易。孙权时期的权力结构中,军权由孙吴宗室、淮泗旧将和吴郡大族共同掌握。由于孙权末期的二宫之争,朝臣严重对立,(42)此后引起一系列屠杀,宗室力量大为削弱。如孙奋本来镇武昌,由于诸葛恪“不欲诸王处江滨兵马之地”,(43)徙于豫章。孙皓即位时,中上游重要军镇由陆氏、步氏等掌控,他所能依赖的主要是下游军镇和绕帐、无难等中军。(44)在这种格局下,孙皓执政初期权力很不稳固,据说宝鼎元年十二月陆凯曾与丁奉、丁固等谋废孙皓,立孙休之子。(45)由此推想,孙皓迁都武昌或许也有强化权力的意图。《三国志》卷65《王蕃传》注引《江表传》称迁都之前,“恐群臣不从”,利用大会将吏之机,杀王蕃并“使亲近将掷蕃首,作虎跳狼争咋啮之,头皆碎坏,欲以示威,使众不敢犯”,就很值得注意。宝鼎元年底都城从武昌迁回建业后,又大营宫殿,正殿取名为“赤乌殿”;(46)次年七月“使守大匠薛珝营立寝堂,号曰清庙”,十二月从吴兴迎回父亲孙和神主。(47)这些举措似乎都在暗示某种政治态度。

经过几年的皇帝权力稳固期,宝鼎三年孙皓开始应对即位之际的两大问题——北方压力和交阯叛乱。他先是派交州刺史刘俊、前部督脩则等进攻交阯,但进展不顺。九月,又发动对西晋的东关之役,取得胜利。(48)孙皓的这些军事举措,令西晋君臣颇感紧张。《晋书》卷50《秦秀传》记秦秀之语:“吴之未亡也,虽以三祖之神武,犹躬受其屈。以孙皓之虚名,足以惊动诸夏,每一小出,虽圣心知其垂亡,然中国辄怀惶怖。当尔时,有能借天子百万之众,平而有之,与国家结兄弟之交,臣恐朝野实皆甘之耳。”由此揣味,宝鼎三年以后孙吴、西晋的军事对峙,孙吴似乎并非处于守势。

与军事行动同时进行的,是天命在吴的政治宣传。建衡三年(271)正月青盖入洛之举,看似荒诞,其实就可以理解为孙皓在“天命”鼓动下的一次亲征,《晋书》卷27《五行志上》:“其宝鼎三年后,皓出东关,遣丁奉至合肥,建衡三年皓又大举出华里,侵边境之谓也。”(49)这次行动虽以失败告终,但据《孙皓传》,此后不久的两件事又增强了孙皓“致太平”的信念。首先是虞汜、陶璜攻破交阯,擒杀西晋所置守将,九真、日南归属,交阯局势暂时稳定。紧接着凤凰元年(272)发生了西陵督步阐之叛,上游动荡,但陆抗很快平定了这次叛乱。《孙皓传》注引干宝《晋纪》:

陆抗之克步阐,皓意张大,乃使尚广筮并天下,遇《同人》之《颐》,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故皓不修其政,而恒有窥上国之志。

西陵是上游重镇,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三国志》卷58《陆抗传》记陆逊之语:“西陵国之西门,虽云易守,亦复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则荆州非吴有也。如其有虞,当倾国争之。”步氏家族经营西陵数十年,一旦携郡叛晋,对于孙吴朝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交阯局势的暂时稳定和陆抗迅速平定步阐之叛,让孙皓对孙吴军事力量和天命之说更加自信。(50)《建康实录》卷4记吴亡后孙皓入晋,晋武帝朝会时“常指殿”对孙皓说:“朕为此殿以待公久矣!”皓答:“臣于江南亦作此座相待。”由此可见孙皓彼时的心态。凑巧的是,凤凰三年秋,一直掣肘的吴郡陆氏出现变故,最后一位强权人物陆抗去世。这样孙皓更加无所顾忌。

孙皓的天命宣传在天玺元年进入高潮。临平湖开通之谶、“吴真皇帝”玉玺、建业岩山天发神谶石刻、鄱阳历陵山石印文字、阳羡国山禅礼,均出现于这一年。(51)如前所述,这些符瑞共同的指向就是“太平”。孙皓对山石符瑞尤为重视,如鄱阳历陵山石印文字,先是遣使“以太牢祭历山”,后来再次遣使“以印绶拜三郎为王,又刻石立铭,褒赞灵德,以答休祥”;建业岩山天发神谶,举措是“刻勒铭题,赞吴功德”;(52)阳羡空石之瑞则引发了国山禅礼。此外,据说孙皓也曾在会稽禹庙窆石刻字述功。(53)其中,天发神谶碑、禹庙疺石的形制与国山碑类似,或有江南地方特征。不过,前两者的刻字数量及内容意旨,均远不如国山碑。(54)从国山碑文详列符瑞的做法来看,也带有某种“总结”意味。因此可以认为,国山禅礼是孙皓告示天下即将一统的“太平”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