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虞世南的生死时刻
我和我那兄弟在江都渡过了一整个难熬的冬天。
行宫之中百官都不得随意走动,唯独冬至之日我求来半日祭祖的恩典。我爹去世之时便葬于江都,我在北方为官,这些年也甚少去我家祖坟祭拜。
既然半强迫地回了江都,我便想着也去祭拜一番吧,也找个合理的理由出这行宫透透气。
我兄弟默默地随我同去,我俩骑着马裹着披风,顶着阵阵刺骨的寒风,缓缓地往山里去。
在阴冷潮湿的山林之中,我爹坟头上一片荒凉,落叶遍地,杂草丛生,墓碑上满是灰尘,都要看不清楚字了,似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我当时还带了点祭品,上了香,与我兄弟很认真地拜了拜。之后我俩静默了很久,也都不想这么早就回到那令人窒息的行宫去,便不约而同默默地收拾了一番。
我拔了会坟头上的荒草,老骨头就酸痛得不行,腰都直不起来。再转头一看,发现我兄弟端坐在我爹的墓碑前,用袖子认真地擦拭着。
灰尘混着冬日里凝结的露珠,变成了湿泥,将他袖子弄得很脏,可他却丝毫不在意。直到把石制墓碑擦拭得光洁圆整,他才垂下手,看着墓碑上的字微微叹了口气。
我爹应该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了吧。虽然他这一辈子从未说过一句感激我爹的话,可是他在墓前那种埋在心里深沉的情绪也微微感染了我。
只是昔日里的宫廷奢华,玉树流光照后庭,几十年一晃而过,凄冷荒凉的坟堆边,也只剩下我们这两个年过花甲的老头了。
而我们的将来,却也如远方阴沉的云霭一般,压迫得让人窒息,看不到一点希望。
天色渐暗,我俩只得上马归去,我嘟囔了一句:“我以为我大哥会来。”
我兄弟一开始未说话,沉默良久才道:“不来也好,这么多年朝堂之上也未与他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是尴尬。”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也是,我爹在的时候,那济阳江氏也算是一方豪族,陈朝政治的核心圈代表,这我爹不在了,尤其是来到了大隋,再提江氏的名号,不但不能给仕途加分,搞不好还要被人嘲笑“亡国之臣”,像我大哥这样的性子,又如何再会顾及从前的亲情呢。
想到此处,我心中倒是释然了,便低头策马一起回去了。
之后,我们与家人的书信也不通了,真不知道他们在北方是什么情况。我虽然想担心他们,可是此刻我自己却更加需要担心。
情势真的是越来越差,到最后粮草都运不进来了,据说是因为有那割据势力,阻断了粮草的路线,我们这么多官员随从将士竟然要面临弹尽粮绝的局面。
而城内的气氛一片肃杀,执刀的士兵完全凭着圣上的喜好砍人杀人,毫无法度可言了。
我包着薄被在小屋里瑟瑟发抖,时常沮丧气愤,忍不住要开口乱骂一通。
欧阳询却坐在我对面每天安静地写着字,遇到天气冷,他还会打来热水,把手泡热了,小心擦干之后才执笔写字。
有时我骂累了愣愣地看着他依然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就忽然觉得,书法这种东西,还真是能修身养性,仿佛有一股“正气”贯穿其身,不易被这心绪烦恼。不知道他当时心中在想什么呢?起码从外表看起来,他还是蛮平静的。
积蓄了一个冬天的焦虑,终于在某一天夜里,化为了真正的恐怖。
半夜中,我听见门外骚动不止,便起身透过窗户查看,只见城外一处火光冲天,几乎映红了整个夜空,接着,这行宫之内进入了很多拿着火把、并非禁卫军穿着的士兵,各个面色凶神恶煞。
“好像,兵……兵……兵变了……”我吓得从窗户边跌了下来。
欧阳询也翻身起来,走到窗边稍微看了看,面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道:“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们俩背靠在屋子的窗户下面,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门外吵闹不休,还能不时听到兵器碰撞之声,到了黎明才渐渐安静下来。
此时我已经胡思乱想一个晚上了,吓得浑身都发软,精神却又极度兴奋根本就睡不着觉。
忽然,房门被“砰”地一声粗鲁地踢开,尔后进来两个士兵。
“不想死的速去行宫大殿!”这士兵吼道。
我们只得站起来,几乎是被他们半押着往行宫的方向推去,一路上见那一片狼藉,横尸遍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路上跌倒好几次。
最终,我们被推入平时上朝议事的大殿之中,发现同行的百官全都被聚集着,跪在这大殿之内,气氛极度诡异。
而大殿正上方龙椅的位置上站着几个军爷,远远的也不知道是谁,更何况我还不敢抬头。
但是,我似乎看到了大殿屏风的后面堆积着许多穿华服的尸体,屏风上、地上都溅满了血迹,特别吓人。
后来我才知道,昨天夜里,皇帝一家老小还有外戚只要是在江都的,已经都被这些叛军残杀,只留下一个人做傀儡。
对我来说那段经历真的是不想再回忆的恐惧时刻。
我当时吓得头脑都一片空白,只记得那个军爷让我们百官各自报出自己的官职与姓名,只要是他们觉得原来是皇帝的幕僚或者之前与他们有过节的,他们直接拖出来就杀掉。
当前方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报出“虞世基”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军爷立即喊道:“就是这个虞世基,谗言惑主,要定都丹阳。”
另外一个军爷粗声粗气地补充道:“也是他让君主骄奢无度,在这江都整日不理朝政!”
虞世基惨叫着被从人堆里拖出来,我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可就在此时,忽然耳边响起了虞世南的叫声:“勿杀我兄长,伯施愿替兄长死!”
我再抬头看,只见两个士兵已经挽住虞世基的双臂拖行,而虞世南居然主动从那人堆中爬出来,拼命阻挡他们将虞世基拖出去,一边还大声向着军爷喊道:“伯施愿死!求留兄长一条命来!”
那虞世基早已吓得浑身发软面如土色,虞世南却哭得声泪俱下,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拉住他兄长,不让两个士兵拖走。
可是那座上的军爷根本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两个拽着虞世基的士兵做了一个“杀”的手势。那士兵其中一人便一脚踢开了虞世南,两人再不拖泥带水,一路就将虞世基拖出了大殿之外,虞世南痛哭不已,几乎是匍匐着跟着爬了出去。
殿内跪着的百官看着虞世南如此,无不痛心,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最后还是那座上的军爷说道:“把他拉回来,也是算是个刚烈之士。”
那士兵再把虞世南从外面拖回来的时候,正好把他放在了我们旁边,他已经哭得都没办法撑起来了,我猜想他是目睹了他亲哥被斩杀的过程,却也不敢贸然安慰。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我与这个名字有血缘关系,却与它毫无关系已经三十年。
他的官职太大了,军爷下了杀的命令。
我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不敢看,不敢听,埋了许久许久……直到我被士兵踢了一脚,让我报官职与姓名。
我与我那兄弟官职低,人微言轻,却在此时救了我俩一命。安全躲过了这一劫数。可是在这个大殿里,我目睹了诸多人间惨剧,基本上除了虞世南,都是摇尾乞怜、甚至不惜出卖同僚求生之辈。
尤其是一个叫做许敬宗的,上面的军爷因觉得他父亲对自己不敬要斩杀,许敬宗非但不替父亲求情,居然在殿内摇头晃脑说自己的父亲该杀,自己与父亲没关系,甚至最后神志不清喊道要不他自己亲自来杀。满殿无不哗然。
我们被拘在殿内整整一天,等那些军爷都问够了,杀完了,才放我们回去休息,我与我那兄弟搀扶着虚弱的虞世南一路走回了小屋。
我是第一次见到那温润可亲、目光灵动的虞世南变成这样木然与绝望。他愣愣地缩在床沿,一动不动。与他说话也不怎么答应。
我乘着月色去外面打了点水,又斗胆向那士兵要了点吃的拿了回去,虞世南此时一口也不吃,大有要绝食的意思。
我只得和我那兄弟先勉强填饱了肚子。
尔后,三人就在那无烛火的房中呆立而坐,沉默不语。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又会有怎样可怕的变故。
我的心中因为极度焦虑,又开始患得患失,忽然小声道:“留着这条命只徒增恐惧,倒不如刚才死了干净!”
此时,一直沉默的我兄弟忽然说道:“不能死。”
我在几乎黑暗的屋子中抬头看着他的方向。
只能借着着月光隐约看见他消瘦的面庞,和花白色的胡须。月光在他颧骨侧边形成一个弧形的高光,显得清冷有锐利。
“不能死,活着,才有希望。”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