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第三
3.1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①，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兄弟者，分形连气②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③，食则同案，衣则传服④，学则连业⑤，游则共方⑥，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⑦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⑧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 今译 ┃
有了人类之后才有夫妻，有了夫妻之后才有父子，有了父子之后才有兄弟。一个家庭中的亲人，就是这三者而已。就此扩展开来，直到九族，全都是本源于这三种亲属关系，所以，这三种亲属关系是人伦关系中最重要的，不可以不加以重视。兄弟，是身形各异却气息相通的人。在他们年幼的时候，父母左手拉着一个，右手牵着一个，一个在前面抓着父母的衣襟，一个在后面拉着父母的衣摆，吃饭在同一张案子上，衣服是兄长穿过之后给弟弟穿，学习是兄长用过的经籍给弟弟用，出游则结伴而行，所以，兄弟之中即便是有悖礼乱来的人，也不能不互相关爱。等到兄弟都长大了，各自娶了妻子，各自有了孩子，即使是忠厚笃实的人，兄弟之间的感情也不能不渐渐减弱。妯娌之间的关系比起兄弟来，则是疏远和淡薄的。如今，要让关系疏远、淡薄的妯娌来限制兄弟之间亲密深厚的情感，那就像是给方形的底座配上圆形的盖子，一定会不合适的。只有那些遵循着兄道友、弟道悌而感情至深，不受别人影响的兄弟，才可以避免上述状况。
┃ 简注 ┃
① 九族：指本身及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
② 分形连气：身形各分，气息却相通。指同为父母血气所生。
③ 襟：衣服的前幅。裾：衣服的后摆。前襟后裾，一个抓着父母的前襟，一个拉着父母的后摆。
④ 衣则传服：指兄长穿过的衣服传给弟弟穿。
⑤ 业：古时书写经籍的大版。学则连业，学习是兄长用过的经籍，弟弟又接着用。
⑥ 游则共方：兄弟同游而共方。《论语·里仁》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⑦ 娣姒（dì sì）：即妯娌。
⑧ 节量：节制限量。
┃ 实践要点 ┃
夫妻、父子、兄弟三者，乃是人伦关系的根本。然而，自古以来，兄弟相残的事件层出不穷。之推有感于此，所以作《兄弟》篇垂示子孙后代。
兄弟本为同根生，是“分形连气之人”，所以年少之时很少有彼此之分，大多尚能相互关爱。可是成年之后，“各妻其妻，各子其子”，有了彼此之分，加之妯娌之间关系疏薄，对兄弟之间的情感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最终导致兄弟关系越来越淡薄，越来越疏远，甚至因此而兄弟相争、相残。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这一状况呢？
之推的答案是：为兄者履行友道（友即关爱），为弟者履行悌道（悌即敬爱）。
3.2 二亲既殁①，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②，惜己身之分气③，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④。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 今译 ┃
双亲去世之后，兄弟之间更应该相互照顾，应当像形体和影子、声音和回响一样密切。爱护父母所留下来的身体，珍惜从父母那里分得来的血气，除了兄弟，还能顾念谁呢？兄弟之间的相处，与对待他人是不一样的，互相期望太高就容易生发怨恨，关系亲密也就很容易消除隔阂。就像居住的房屋，破了一个洞就立即堵住，裂了一条缝就及时补好，那就没有颓败倒塌的担忧；如果对麻雀、老鼠的破坏不放在心上，对风雨的侵蚀也不加以防范，等到墙壁塌陷屋柱衰败之时，也就无法补救了。奴仆、婢妾比之于麻雀和老鼠，妻儿比之于风雨，那是更加厉害啊！
┃ 简注 ┃
① 殁：死。
② 遗体：身体是由父母的血气所生，父母去世后，古人便称自己的身体为父母的遗体。
③ 分气：身体是父母血气所生，兄弟都是分得父母血气之人。
④ 弭：停止，消除。
⑤ 恤：忧虑，担忧。
┃ 实践要点 ┃
兄弟相处，要像形影、声响一样，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但是，兄弟之间的相处也要有智慧，否则就会产生隔阂，最终难以消除。那么，兄弟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呢？之推提供了以下指点：
一、不要互相期望太高。兄弟之间期望太高，一旦对方没有实现，就会产生不满，进而引发怨恨。
二、保持亲密的关系。只要关系亲密，即便是产生误会、隔阂，也会很快消解。
三、产生误会、隔阂，要及时消除。有了误会和隔阂，倘若不能够及时消除，就会逐渐加深，最终导致兄弟的感情无从挽救。
四、不要因为妻儿、奴婢影响兄弟之间的情感。今天，奴婢已然不复存在，然而妻儿对于兄弟感情的影响确实不小。
3.3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①疏薄；群从疏薄，则僮仆为雠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踖②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③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 今译 ┃
兄弟之间不和睦，子侄之间就不会友爱；子侄之间不友爱，家族子弟们的关系就会疏远、淡薄；家族子弟们的关系疏远、淡薄，僮仆之间就会互相仇视敌对了。如此一来，过路的陌生人都可以任意践踏他的脸、踩踏他的心，又会有谁来救助他呢？有的人能够结交全天下的士人，全都相处友好，却不能够敬重自己的兄长，为什么能够和那么多的人相处友好，却不能够与仅有的兄弟相处友好呢？有的人能够率领数万军士，让他们为自己拼死效力，却对自己的弟弟缺少恩情，为什么能够关爱那些关系疏远的人，却不能够关爱自己的亲弟弟呢？
┃ 简注 ┃
① 群从：指与子侄同辈的族中子弟。
② 踖：践踏。
③ 将：率领。
┃ 实践要点 ┃
兄弟之间应该和睦相处，否则就会导致“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而无人救之的结局。
之推又指出了两种不正常的现象：一、能与天下之士友好相处，却不能够敬重自己的兄长；二、能统领数万军士，让他们拼死效力，却不能够关爱自己的亲弟弟。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异常的现象呢？
答案很简单：以功利为根本。因为兄长、弟弟不能够给自己带来利益，所以对待他们就薄情寡义。而他人或许可以为自己带来功名利禄，所以就能够友好相处、时时关爱。说到底，这两种异常现象的出现，乃是因为出于对利益的权衡。可是如此一来，也就违背了人伦，丧失了亲情。
3.4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①四海，感霜露而相思②，伫日月之相望③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
┃ 今译 ┃
妯娌之间，非常容易引发纷争，即便是让同胞姐妹成为妯娌相处，也不如让她们远嫁四方，这样她们就会感念霜露的降临而相互思念，期待着相会的时日。更何况以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处于容易引发纷争的关系，能够做到没有隔阂，实在是很少见啊！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们在处理家庭中的公共事务时执着于自己的私心，肩负重要的职责时怀着一己的情义。如果能够以宽恕自己的态度去对待别人，将对方的子女视为自己的子女一样来抚养，也就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了。
┃ 简注 ┃
① 归：古时称女子出嫁为归。
② 感霜露而相思：《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自此，霜露便成了感发相思之情的引子。
③ 伫日月之相望：李陵《与苏武诗》：“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伫日月之相望乃是抒发期待之情。伫，期望。
┃ 实践要点 ┃
因为妯娌是影响兄弟感情的重要因素，所以之推对妯娌的关系作了描述。在他的笔下，妯娌之间是极难相处的，因为“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从而导致了纵然是亲姐妹处于妯娌的关系中，也难免会产生纷争，更何况是原本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
那么，应该如何解决妯娌之间相处难的问题呢？之推的答案虽然简单，却很有效，那就是：将心比心。
所谓“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其实就是将心比心。人与人相处时，若是能够将心比心，以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他人，以对待自己子女的方式对待他人的子女，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纷争了。
3.5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国刘琎尝与兄
①连栋隔壁，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
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 今译 ┃
人们侍奉兄长，不肯像侍奉父亲一样，又为何要埋怨兄长不能像父亲关爱儿子一样来关爱自己呢？这种人如果能够反过来观照一下自己，就知道自己的不明智了。沛国的刘琎曾经与兄长刘
隔墙而居，有一次，刘
叫唤刘琎，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答应，过了好久才听到刘琎答应。刘
感到很奇怪，就问刘琎是什么原因，刘琎回答说：“因为我刚才没有穿好衣服。”像这样来侍奉兄长，那就不用担心兄长关爱自己不像父亲关爱儿子一样了。
┃ 简注 ┃
① 沛国：今属安徽。刘琎：字子敬。刘
：字子圭。兄弟二人因德行出色而闻名于世。
┃ 实践要点 ┃
兄弟之间相处，应该反求诸己，而不是一味的要求对方。例如对待兄长，要反过来看看自己是否做到了事兄以悌，若是没有做到，又如何能够要求兄长待弟以友呢？
刘琎对待兄长，可谓恭敬有加了。未穿衣服，乃是一种不雅的状态，所以他不应答，这说明他内心之中对兄长充满了敬重，绝不会有半点简慢。
3.6 江陵①王玄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爱友，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②色貌，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③陷没，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
┃ 今译 ┃
江陵的王玄绍，有两个弟弟——王孝英、王子敏，兄弟三人相处特别友爱不论谁得到美味、新奇的食物，除非是聚在一起共享，绝不会有人先去品尝。兄弟之间勤勉的态度洋溢于表，每次相见总觉得相聚得还不够。到了江陵陷没的时候，王玄绍因为体形魁梧，被敌兵围住，两个弟弟争着抱住他，都请求代替哥哥去死，最终也没能解围，于是兄弟三人一并被杀害了。
┃ 简注 ┃
① 江陵：今属湖北。
② 孜孜：勤勉努力的样子。
③ 西台：即江陵，位于建康之西，故称西台。
┃ 实践要点 ┃
王氏三兄弟生死与共的事件，着实令人感动，也着实令人羡慕。今天，如此深重的兄弟之情，恐怕已经不可见了。
当然，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王氏兄弟那持之以恒的友爱之情。如果我们与兄弟相处也能够做到如此恒久不变的友爱，那么，在面对困难时，也一定会同进同退、生死与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