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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越来越大。它圆滚滚的轮廓逐渐把穹顶压弯,占据天空近九分之一的面积。寡廉鲜耻的群星深获鼓舞,争相袒露其澄湛的遥远私密。秋夜时而是一朵蓝宝石玫瑰,时而是一颗熟透的紫晶葡萄,犹如阿塔纳修斯·基歇尔的魔灯,整晚挥霍它不拘一格的千形百态。然而,无须多久,月亮将凌空裂成两半。据说这是地球频频受到胡芒麦子的强烈吸引所致。
昏暗的大地如此深奥,堪称一本无穷页数的炽热之书!处处写满最诡怪的文字,最玄异纷繁的结构,最耀眼的万句千章。还是抬头看看月亮吧,陌生的大月亮,那块黄澄澄的金琥珀。它大约经受过人工打磨,既像一颗失去棱角的骰子,又像发光的蒙戈尔费埃热气球,还像一位胖天使的阴郁脸庞或半边屁股:宽阔的荒芜月面仿佛出自一块巨型哈哈镜的折射,顶部最显眼的环形山是胎记,其余不是癞疮,就是臀疣、痘疤。有人说它其实化自夸父的灵魂。陆先生摸着自己凹凸起棱的脑袋一声长叹,不由猜想,我们倒霉的月亮宝贝怎么越来越大?
这枚畸形的巨橙,孤零零的超级卫星,遍布商标的丹麦童话,眼下已发育过度。那无疑是人类活动太过频繁的苦果。倘若你死死盯住踌躇满志的月亮不眨眼,它会缓缓变成柚青色,再变成深翠色,好似摩洛哥红底国旗中央那颗捉摸不定的绿五角星。探究这一奇妙现象时,陆先生正身穿旧夹克,叼着一支菲律宾香烟,漫步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最近几天,他两手不时发颤,插进开线的裤袋里,便扩展成神经质的全身抖动。断断续续的狗吠从远方传来。夜暗飘浮于无数宽街窄巷,躲避弥漫的浓稠月光。晚空愈发寂静。
自从月亮开始变大,陆先生经常失眠。过去,喧嚣没日没夜地蹂躏市区。他早已习惯建筑工地的通宵轰鸣,最终学会在网状的街头混响里,在巴西伐木场似的摇滚乐队练习室旁,在一对沐浴爱河的新婚夫妇连日交欢的惊人节奏下,在顽劣孩童们永不疲惫的尖叫声中安然赴梦。摧枯拉朽的困倦将他击倒,这股奇特的力量宛如一名闪躲灵活的次轻量级拳师,宛如左蹦右跳的梦幻袋鼠般近身猛攻。陆先生甚至来不及喝一杯他按祖传秘方自制的通便茶。它所含的决明子、莱菔子、桑葚子和火麻仁夜夜疏导他阻塞不畅的陈年肠道。
陆先生摊开四肢躺平,将沉重的鼾声汇入这一切。凌晨时分,夜空简直像被犁过,像一张践踏得乱七八糟堆积在天堂一角的绒毯,惊现遍藏瑰宝的储物架、诸神那永恒烂裤兜的底部,以及千万年不停流动的时间原浆。酒徒沿街游逛。猫儿发春。陆先生从梦乡升起,划往窗外,以为自己是一粒不会思考的浮游真菌,是一只重访亚马孙河三角洲的大海牛。他乘云驭风,身边既无东北老婆也无越南姘头,催命的账单仍未送达,杀人于无影无形的夜班计划暂告终止。没有冷冰冰的机械闹铃,没有总是太油腻的公司早餐,更没有贪荣求利的亲戚邻居熟人同事,陆先生赤身裸体,脚蹬笨重的硬塑拖鞋,飞越稀疏的远郊路灯,昂首奔向高耸天际的螺旋状星廊。稀薄的新鲜空气轻轻摩挲他隆然鼓起的啤酒肚,城市邈远如一枚萤火,接受男人沉醉的幻觉式鸟瞰。他东飘西荡,自由自在。深海般幽暗的无垠黑夜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星芒线粒体,浑厚庞然的水汽埋伏在天边。众多休眠万亿载的幻想孢子与陆先生擦肩而过,它们满是冰岛火山岩的气息,携带巴门尼德的残篇、庄周的循环梦境,连同《一千零一夜》的红海鱼怪、波斯魔王到处漂流,默不作声又漫无方向。皇家信天翁也无法企及这个高度,物质极其稀薄,几乎能看见木星的大红斑,而整颗地球的声响是如此细微,好似婴儿的鼻息、圣甲虫絮絮叨叨的难解呓语。
而今,恰恰是在这个通往谜底途中、不断涌现壮观天象的雄奇之夜,在这个百鬼游街的残忍动荡之夜,月神统领的寂静兵团不期然降临了。饱受噪音折磨的世人惊慌失措,他们似乎听见月光压倒一切的轰响。来自宇宙深处的咏叹调是多么雄浑啊!大月亮,如同一位手握戒尺的使徒唤醒虔诚,惊走三蛇七鼠,将所有渎神的噪音变为轻吟的北欧森林、九弦琴的旋律、众生的荷尔蒙体液,乃至不可遏阻的狂乱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