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亮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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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月边缘迸溅出淡蓝的清辉:那是氧原子含量至为丰富的明显痕迹。它们从南美洲上空奔往月球极点,并悄然发生电离。此刻,旋涡星云布满天球,形如一只只古代神话的八爪鱼。源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洪流,正耽于浇灌这忧愁黑夜的庞大块垒。月亮与我们居住的行星越挨越近,诸多轻盈的气体渐渐不知所措,终日在两颗星球周围乱冲乱闯,把大气拉扯成个双黄蛋。极光已蔓延至热带,顶层的磁力线不再背离太阳向远端延伸,被学者比作一条猴子尾巴,反而环绕月球,构成一组无形的圈环,为天幕平添无数道涡卷弹簧似的绚丽亮斑(很遗憾,它们并未遵守胡克定律)。不久,一个引力空洞出现了:在月地之间的某处,准确说是在拉格朗日点,各方力量彼此抵消,许多灰尘和迷途的碎片游荡于此,像失去意志的躯体随波逐流,聚拢成一片冰寒锋利的天海,大张旗鼓地划过晚空。南半球的居民不必仰头,即可望见它们的反光,据估测,最佳观赏区域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这些碎屑徐徐变换阵型,因浅橙色圆盘的衬托而莹莹闪耀。总之,夜空明炽,俨然是一片异彩纷呈的宏伟游艺场,人们的梦寐隐约可睹。名义上它仍算秋夜,其实四季已成为虚幻博物馆的稀世珍藏:夏天要到画框内寻觅,冬天是遗迹,春天则密布裂纹,满目疮痍。月光最后将促使万千幻影的苍穹陷落,令灿烂的星象无涯无际,令万事万物轻盈如清夜洪钟。

发糕似的月亮危悬头顶,街区静谧,遍洒白光的路面仿佛在滚动沸腾,让陆先生顿感超脱。久违的清爽从他心底漾开,令他再度萌发狂想,渴望实现一趟脱尘离缚的非凡旅程:把驳船开到月球上去。

走过一大片往常熙熙攘攘而此时阒寂无人的夜市,陆先生庆幸地看到一栋楼房的灯光仍在往外流淌。每当窗页转动,菱形光影的狂风便迅速扫过路面、电线杆、凝立的建筑,以及阳台上本该缤纷多彩的晾晒衣物。这场景好像放幻灯片,借由霓虹灯的配合,又像夜神在翻阅一本巨大而透明的印象派水粉画册页,在默读一篇冗长枯燥的论文。已见不到临时搭建的小商铺。它们不仅贩卖鞋袜裙服,还批发零售镀金的政治领袖半身像、旧朝勋章的仿制品及各式灵异诡幻的证件。过去,陆先生数十年如一日驾驶驳船,喜欢凝望它尾部拖出的一排排人字浪。他决定放手一搏,去腾空探险,去实践自己荒唐的登月之梦,去当个英勇果敢的胜利者。生活有时候也需要奋不顾身,挺矛一刺!必须抓紧时间!它很快会从天穹坠落,将太平洋整个儿填满。后来,直到陆先生乘坐酒馆老板的飞行浴缸远征月球,被活泼的气流拨弄得哈哈大笑,以致忘乎所以,目空一切,那股灼烧他肺腑的忧虑才骤然减轻。

风向紊乱的晚间,沉寂的厚实云团饱含电荷。整个秋天经过压缩,已化作浓稠甜腻的糖浆。这个黄金季节发酵的小麦使万物酣醉。伟大的八月十五之夜无限延长。全世界还将目击一轮满月称霸昼空,像个骄纵的肥胖婴儿横卧在迥远的山脉之上,那苍白、复杂、神秘的月貌任何一片云朵都无法遮挡,它表面的千千万万道辐射纹清晰可见。我们不难推测嫦娥已遭放逐,受天帝惩罚而永生永世伐桂无休的吴刚也已病殁。眼下月光强烈,温度剧降,令陆先生思念酒精。超乎寻常的潮汐之力让软绵绵的地幔上层极为活跃,导致海啸频发,规模宏大的坡面流在七大洋纵横驰荡,欧亚板块、北美板块和非洲板块更是强震不断,平原到处隆起、发皱,因为地表下充斥着入侵的岩脉岩盘。老男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是颗石头,普普通通的氧化硅,正被选矿的洗床筛得轰轰直抖……根据新闻报道,撒哈拉沙漠即将变成一片无边的沼泽,而位于秘鲁的“高原明珠”提提喀喀湖,竟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忽然消失,干涸的湖床上全是利用月光偏振来确定方位的粪金龟。傍晚,马丘比丘附近一场银灿灿的大暴雨笼罩乾坤,纵深的沟壑灌满明晃晃的温暖雨水。山脚下,田埂化为海底废墟。

这个癌变的秋夜怎能忘怀?它是一场神迹,是三个世界的交汇点。月色使城市空阔无边,月震催生的大风把各类物体卷向云端。不远处,有个姑娘正奋力追赶一件悠悠忽忽的蕾丝睡衣,边跑边喘气,不明白它为何自动脱离她身体。参加盛大游行的物件还包括杨树枝、明星海报、恐龙化石、国际法教材、开裆裤、充气救生筏、刺鳐似的性感黑纱裙、伪钞伪作、假学历假账簿、翻滚的宠物猪、梦想家的七色峦纹玉枕、恼羞成怒的大牌诗学教授,以及营养不良又不服管教的疯狂小男孩。从半空飘来一名乌克兰艳妓,使劲冲陆先生丢眉丢眼,她犯瞌睡的乳房却无精打采。老男人抬起脑袋,看见两截大白腿,紧绷的臀部泛起皮革的光泽。洋妓穿了一双极尽夸张的匕首高跟鞋,趾甲涂抹廉价蔻丹,她红唇灼热,身上庸俗媚人的香味不停向外扩展。自从民众出于无知、无奈、恐惧和儿童般兴奋的心情,逃到郊区住简易帐篷、搭建防震的日本纸房子以来,全市明娼暗妓的皮肉生意便每况愈下。她们憎恨大月亮,因为它令男人充满道德感,致使色情业横遭沉重打击。于是,不论新妓老妓,这些大无畏的性工作者死命涂胭脂画眼影,不计代价地打折促销,派发优惠券,大跳肚皮舞、脱衣舞、钢管舞乃至印第安土风舞,请皮条客喝酒吃饭,折腾出花样百端的宣传活动。大浪淘沙始见金!天资不足或姿衰色减的风尘姊妹只好从良。昨天下午,陆先生亲眼看到,两位同业相仇的站街女郎为争夺客源,以可敬的拼劲公然扑向寻花问柳的主顾,你拖我拽,互不退让。然而陆先生一脸孤愁,抬头仰望搔首弄姿的乌克兰娼妓,默默摊开手。他圣徒般纯洁的目光使对方洞悉一切。女人用高跟鞋朝男人脑门上轻轻一点,飞往别处。

五彩斑斓的广袤星空下,昔日的兴旺城区百孔千疮,露天市场只剩下一副躯壳。离开逍遥街,拐进挤满阴魂的偏巷,陆先生来到他时常光顾的小酒馆门前,碰巧遇见那两个远近闻名的下棋老者。他们身披千补百衲的烂棉袍,端坐于马路中央,冥思苦索,抛开棋局以外的大千世界,任由亿万岁的星光洒落在头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条仅剩半只耳朵、秃尾且严重掉毛的哈巴狗,绕着两个老汉东嗅嗅西闻闻,但始终等不到它衷心渴盼的残羹冷炙。关于这对活宝的众多议论批评,多年来一直十分活跃。不过,此刻陆先生没工夫搭理什么老头子,黑麦酿造的鲜啤正在召唤他,让他酒瘾发作。男人迈开渴骥奔泉的大步,急迫的愿望已将其彻底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