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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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希腊哲学仿佛始于一个愚蠢的想法,即始于这样一个命题:水是一切事物的本原和诞生地。真有必要冷静而严肃地对待这个命题吗?是的,理由有三:第一,因为这个命题表达了关于事物本原的一些看法;第二,因为在做这种表达时,这个命题没有使用图像和寓言;第三,因为这个命题包含了“一切是一”的思想,尽管只是以萌芽的形式。上述第一个理由使得泰利斯仍然混迹于信徒和迷信的人中间;而第二个理由则使他脱离了这伙人,向我们表明他是一个自然科学家;由于第三个理由泰利斯被认为是第一个希腊哲学家。——如果他说的是:大地由水变化而来,那么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科学假说,一个尽管错误却难以反驳的科学假说。但他超越了科学的层次。在通过水的假说表达这种统一性表象的过程中,泰利斯[23]并没有克服当时物理认识水平较低的状况,而至多是跳过了这种状况。泰利斯对于水——更确切地说是潮湿——的产生和变化所做的有限而杂乱的经验观察,很难得出这种非凡的概括,甚至很难产生进行这种概括的冲动。促成这种概括的,是一种源于神秘直观的形而上学信念。在所有哲学家身上,在他们为更好地表达这种信念所做的不懈努力中,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信念:这就是“一切是一”[24]的命题。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种信念是多么强有力地对待全部经验的:就在泰利斯身上,人们可以看到,当其试图为着自己的诱人目标跨越经验的樊篱时,一切时代的哲学是如何做的。它要先行跳过那些并不牢固的支撑,希望和想象加快了它的步伐。计算性理智则气喘吁吁,笨拙地跟在后面,寻求更好的支撑,以便自己也能达到那更为机灵的伙伴已经达到的诱人目标。人们相信看到了两个漫游者站在一块荒凉的石头上,四周是一片奔腾向前的溪流。一个人利用石头敏捷地纵身跃过溪流,纵然他身后的石头也陡然陷落。另一个人则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必须首先为自己建造地基,以便承受他那谨慎而沉重的脚步。在这样的地基未能建造的时候,任何神灵都不能帮他跃过急流。那么,什么东西使得哲学思想这样快地达到自己的目标?它与计算的和权衡的思想之间的差别,也许仅仅在于它能更快地跨越较大的空间?不!因为使其实现跨越的是一种陌生的、非逻辑的力量即想象。借助于想象,它欢快地在暂时被视为安全地带的可能性之间进行跨越。有时,它自己在飞跃的过程中也会抓住这些安全地带。一种天才的预感会向它指明这些安全地带的所在,它老远就能猜到这些可证实的安全地带的确切位置。在对相似性的瞬间捕捉和把握方面,想象的力量尤其强大。此后,反思拿来它的尺子和模型,试图用一致性取代相似性,用因果性取代同时景观。但是,甚至在这些程序根本不可能的时候,甚至在泰利斯那里,不可证明的哲学思考仍然具有一种价值。当逻辑和经验的僵硬要达到“一切是水”的命题时,即使所有的支撑都已断裂,即使科学的大厦已经坍塌,总还会有一种剩余物,而一种推动性力量以及未来繁荣的希望就存在于这种剩余物中。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在一种有限的和弱化的意义上,或者作为一种譬喻,泰利斯的思想可能依然保持为一种“真理”。譬如,人们设想一位站在瀑布面前的造型艺术家,他在迎面喷涌而来的形状中,看到的是水的艺术造型游戏,其中有人和动物的身体、面具、植物、岩石、仙女、怪兽,总之,有所有现存的类型,所以,对他来说,“一切是水”的命题似乎得到了征实。毋宁说,泰利斯思想的价值恰恰在于它无论如何不是神话的和譬喻性的,在认识到这种思想不可证实之后,同样如此。泰利斯明显不同于当时的其他希腊人,后者只相信人和神的实在,把整个自然视为神—人的外壳、面具和变形,因而是一切实在论者的对立面。对他们来说,人是事物的真理和核心,其他的一切只是幻象和骗人的游戏。正因如此,把概念作为概念来理解,会使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困难。与把最人格化的东西也升华为抽象概念的革新者相反,他们总是把最抽象的东西重新归于一种人格。但泰利斯却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至少就其相信水而言,他已经开始相信自然了。作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反感一切神话的和譬喻性的东西。尽管还没有明确地达到“一切是一”这样的纯粹抽象,从而还停留于物理表述的层面,但在当时的希腊人中,他已经是一个令人惊愕的例外了。或许最出色的奥尔弗斯教徒具有把握抽象概念、不借助于形象进行思考的能力,而且其程度还要在泰利斯之上。但是,他们只能以譬喻的方式表达那些抽象概念。锡罗斯的费雷居德[25]在年代和若干物理观念上与泰利斯相近,但他却用结合了神话和譬喻的一种中间方式表达那些抽象概念,比如,他大胆地把大地比作一棵展开翅膀悬在空中的带翼的橡树,宙斯在制服了克洛诺斯[26]之后,为这棵橡树披上了一件尊贵的锦袍,并亲手在上面绣上了土地、水和河流。与这种几乎不能加以证实的、朦胧的譬喻性哲学思考不同,泰利斯是一个创造性大师,他开始不借助虚构的寓言直视自然的深处。如果说在此过程中他曾经利用科学以及可以证明的东西,但他很快就实现了跳跃,这也是哲学头脑的一个典型特征。从词源上说,表示“贤哲”的那个希腊词,可以追溯到sapio(我品尝)、sapiens(尝味道的人)和sisyphos(味觉最为敏锐的人)[27]。所以,按照这个民族的信念,一种敏锐的觉察力和识别力,一种非凡的辨别力,构成了哲学家的特有艺术。如果人们把能在其个人事务上获利的人称为聪明人,那么,哲人并不聪明。亚里士多德[28]正确地指出,“人们会把泰利斯和阿那克萨哥拉所了解的东西称为不寻常的、令人惊异的、微妙的、神圣的,然而却是无用的,因为他们并不关心人类的利益。”哲学通过选出和析出不寻常的、令人惊异的、微妙的和神圣的东西,而与科学划清了界线,正如它通过强调无用性而和聪明划清了界线一样。科学没有这种筛选,没有这种敏锐的味觉,在不惜一切代价认识一切事物的盲目欲望的驱使下,投入到一切可以认识的东西之中。与此相反,哲学思想则总是致力于那些最值得认识的事物,致力于伟大和最重要的知识。由于无论在道德领域还是在审美领域,“伟大”的概念都是不断变化的,所以,哲学就从为“伟大”立法开始,就是说,哲学与一种命名活动紧密相连。“这是伟大的”,哲学如是说,从而使人类超越了其难以驾驭的盲目的求知欲。它通过伟大这个概念抑制了这种欲望,特别是它认为对于事物本质和核心的最伟大知识是可以达到的,并且已经达到。当泰利斯说“一切是水”的时候,人类就走出了个别科学蠕虫式的盲目触摸和爬来爬去,预感到了事物的最终答案,并通过这种预感克服了低级认识水平的一般限制。哲学家试图让世界的总调在自己身上回响,然后,再通过概念把这个总调呈现出来。当他像造型艺术家那样沉思、像宗教家那样怜悯、像科学家那样窥探目的和因果性时,当他感觉自己膨胀为宏观宇宙时,他仍然保持谨慎,冷静地把自己视为世界的镜子。这是戏剧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谨慎,他把自己化入别人的身体,从别人的身体中说话,又知道把这种变化向外投射,投射到他所写的诗行中。哲学家与辩证思维的关系,相当于这里所说的诗人与诗的关系。为了记录和保持他的着魔状态,哲学家采取了辩证思维。对于剧作家来说,语词和诗行只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所体验和看到[29]的东西。同样,用辩证法和科学反思来表达任何一种深刻的哲学直观,尽管这是传达哲学洞见的唯一手段,但却是一个极为贫乏的手段,甚至从根本上说,是向一个不同领域和不同语言的譬喻式的、完全不准确的翻译。因此,泰利斯看到的是存在者的统一性,当他要传达这种统一性时,他却说起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