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通过泰利斯的肖像,哲学家的一般类型还只是从浓雾中开始显现,而对其伟大的后继者的肖像,我们则要清楚得多。作为古代第一个哲学作家,来自米利都的阿那克西曼德是这样写作的,而且,只要其身上的淳朴和天真还没有被令人诧异的要求夺走,任何一个典型的哲学家都会这样写作:以恢宏的碑文字体,句句见证着一种新的体悟,表达出对于崇高沉思的留恋。思想及其形式是通往那最高智慧之路上的里程碑。阿那克西曼德曾经这样简洁而透彻地说道:“按照必然性,事物从何处产生,就必然在何处毁灭。因为它们必须依时间的秩序支付罚金,为其不义接受审判。”这是一个真正悲观主义者谜一般的箴言,是雕刻在希腊哲学界碑上的神谕般的碑文。对此,我们应如何解读呢?
我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仅有的一位严肃的道学先生[30]在其《哲学小品集》第2卷第327页提出过一个类似的看法:“评价任何一个人的正确尺度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根本不应实存的本质(Wesen),毋宁说,他通过各种各样的苦难以至于死亡为他的此在做出补偿。对于这样一个存在物,人们能够期待什么呢?我们不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吗?我们先是通过生命、继而通过死亡为我们的出生做出补偿。”(P.Ⅱ.22.[31])谁要是从我们人类一般命运的面貌中读出了这一学说,认识到每一个人生的不幸的基本状况,即没有一个人生经得住近距离的仔细观察,——虽然我们这个已经习惯于传记流行病的时代似乎并不这样看,而是庄严地思考人的尊严——,谁要是像叔本华那样在“印度高空”上听到过此在道德价值的圣言,谁就会不可避免地制造一种至高的人格化的隐喻,从人生的有限性中得出那种忧郁的学说,并经过改头换面把这一学说应用于此在的一般特征。阿那克西曼德把一切生成视为从永恒存在的一种违法的解放,视为一种必须用毁灭加以补偿的不义,这也许是不合逻辑的,但无论如何是合乎人性的,也合乎前面所说的哲学跳跃的风格。已经存在的一切,都会复归于毁灭,无论我们想到的是人,还是水、热、冷。无论何处,只要在特定属性被知觉的地方,我们都可以根据一种特殊的经验证明预言这些属性的毁灭。所以,一种具有特定属性并且由这些属性所构成的本质,决不可能是事物的本源和准则。阿那克西曼德得出结论说,真正的存在者不可能具有任何特定属性,否则,它就必然像所有其他事物一样产生和毁灭。为了使生成免于停顿,本原性存在(Urwesen)必须是不确定的。本原性存在的不朽性和永恒性,不像阿那克西曼德的注释者通常所假定的那样,在于一种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而在于它缺乏那些可以导致毁灭的特定的质。正因如此,它也被称为“不定”。被如此命名的本原性存在超越了生成,从而担保了永恒性和自由的生成进程。但是,人们只能以否定的方式指称“不定”所体现的这种最终统一性,即一切事物的母腹,从现存的生成世界不可能为其找到任何称号。所以,可以认为它与康德的“物自身”具有同样的地位。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始基(Urstoff)?是气和水之间的一种中间物,还是气和火之间的中间物?谁要是就这样的问题与他人进行争论,谁就根本没有理解我们这位哲学家。同样的话也适用于这样一些人,他们一本正经地追问:阿那克西曼德是不是认为他的始基是所有现存质料的混合。与此相反,我们必须把目光投向最初引用过的那个短句,在那里我们可以得知,阿那克西曼德已经不再以纯物理的方式处理这个世界的来源问题了。当他在多种多样的现存事物中看到大量的不义时,他就——作为这样做的第一个希腊人——大胆地抓住了最为深刻的伦理问题的谜团。某种有权利存在的东西怎么能毁灭!无休止的生成和产生从何而来?大自然脸上那痛苦扭曲的神情从何而来?一切此在领域中永无终止的挽歌从何而来?阿那克西曼德从这个不义的世界,从这个狂妄地脱离了事物源始统一性的世界,逃避到一座形而上学城堡之中,从那里他举目环视,以便在反思性沉默之后,最终向所有存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们的此在价值何在?如果它毫无价值,你们为何存在?我注意到,由于你们的过错,你们才滞留于这种实存(Existenz)之中。你们将不得不通过死亡为实存做出补偿。看啊,你们的大地已经干枯,海洋已经缩减和干涸,山上的海贝向你们表明:大海干涸的范围有多广。现在,火毁灭了你们的世界,它最终将化作蒸汽和烟雾。但这样一个短暂的世界又总是会重新建立起来。谁能使你们摆脱生成的灾难呢?
提出这些问题的人,其高高升起的思想不断地撕破经验的绳索,以便迅速升至九霄。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欣然接受任何一种人生。我们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说:他身着特别令人敬畏的服装走来,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透出一种真正悲剧式的傲慢;他的生活践行着自己的学说,谈吐和着装一样庄严肃穆,举手投足间显示出这此在即是一场悲剧,是他生来作为英雄注定要参与的一场悲剧。无论如何,他是恩培多克勒的伟大楷模。他的同胞挑选他去统治一个海外殖民地,——他们也许会感到庆幸,因为这样做一方面可以表示对他的敬意,一方面又可以摆脱他。他的思想也迁移过去,建立了殖民地。在爱菲斯和爱利亚,人们无法摆脱他的思想。而当人们对是否停留在这种思想所处的位置犹豫不决时,他们发现,他们已经被它引到这样一个地方,即他们现在打算在没有它的情况下继续前行。
泰利斯表明了这样一种需要:对多样性的领域进行简化,将其归结为一种唯一现存的质即水的纯粹展开或变形。阿那克西曼德比泰利斯进了两步。他曾经这样自问:“如果真的存在一种永恒的统一性,那么,多样性是如何可能的?”并且从这种多样性之充满矛盾的、自我耗尽、自我否定的特性中提取答案。对他来说,多样性的实存变成了一种道德现象。这种多样性是不正当的,因而不断通过毁灭做出补偿。但他继而又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因为已经过去了永恒的时间,为什么已生成之物没有消失殆尽?这常新的生成之流从何而来?”他只知道用一些神秘的可能性回避这个问题:永恒生成的根源只能在于永恒存在之中,从存在向一种不义的生成下降的条件始终是一样的,于是,事物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状况,即个别存在物从“不定”的母腹中不断涌现,无穷无尽。阿那克西曼德停在了这里,就是说,他停在了深深的阴影之中。这阴影像巨大的幽灵笼罩在这种世界观上面。特定的事物如何能够通过下降从“不定”中产生,暂时的东西如何能够通过下降从永恒中产生,不义如何能够通过下降从正义中产生,人们越是想接近这个问题,阴影也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