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会逝去,但我们必须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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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难捱日子的一天早晨,我刚走进校门,传达室师傅就交给我一封信。

天哪!信竟是王冬生写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唇。

他告诉我,自上次分别后,去了一趟省城,因为省城一家出版社已同意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为了便于改稿,在同村一位省城上大学的本家兄弟那一住就是一个月,回来后,由于疲劳过度,医生嘱咐静养。最后还讲,很抱歉,问我能不能近几天到他家去。

好一个王冬生,简直是神出鬼没。

我把当日的课程与其他老师作了适当的调整。

下午一时许,我赶上班车,就往他家赶。他的母亲,一位慈祥可敬的农村妇女,热情万分地把我领到一个房间。见到他时,他正斜躺在床上,枕边放一大摞书籍,手中捧着一部庞德的诗集《五年间》。

他一见我,就嚷嚷道:“建民,真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在床沿坐下来,握着他滚烫的手。

“你在发烧?”我惊呼道。

“没有事,只是太疲倦了。”

“冬生,你又去找过杨小眉?”

“是的,你怎么知道?”

“是张老师的邻居告诉我的,他讲有个年轻人去打听过杨小眉的下落,神情相当沮丧,我一猜肯定是你,可惜她家已经搬走了。”

“建民,那也能算是她的家?我看简直像冢坟墓。杨小眉她一定会受不了的,她的内心一定在呼唤着我能去救她,你知道吗?因为她爱的是我,我才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选择,唯一的……你懂吗?”

我不敢相信,因为王冬生讲这句话的声调,说明他的心绪还很坏,心情还非常痛苦,就像上次在俊敏家时一样。每当他的思想或别人的话语触及到“杨小眉”这个使他伤心的名字时,他就痛苦得不能自持。

“不要想得太坏了,或许她现在已经舒展眉头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只能这么讲。

“怎么会呢?她爱的是我,而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并不是她所爱的人。就仿佛拴在一棵树上找不到食料的羊羔,你讲她会舒展眉头,会开心起来吗?”

泪水沿着他那灰白色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他别过头去,极力想避开我。

我装作没看见。

“我要找到她,不管跑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她。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安心的。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上帝会把我心爱的人弄成什么样子,我一定要看看她是否幸福。否则,我就会变成聋子、瞎子,除了回忆当时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没有的。”

“冬生,别太激动,你还在发烧。”

“激动?!”王冬生苦笑了一下,对我说,“建民,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你看,我都快忧郁死了。”

他把脸上的泪抹了一把。

“我只有在见到她之后,才会好起来,我不是在讲发烧时的胡话。我心里很明白,确实很明白,甚至比任何时刻都明白。”

“这我理解。”杨小眉已结合了一个家庭,而眼前的他却对杨小眉依然深情专致,我知道这种感情十分危险。于是我对他说:“但是,冬生,即使你真的见到了她,而她已移情别恋,不再爱你了呢?”

我说的是心里话,同时,也试图让他放弃这一可怕的执著的念头。

可他一听完我的话,就猛地抓紧我的双手,眼睛一眨不眨,愤怒地盯着我,仿佛所有的精力与力量都集中在他那双由于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还要这样讲?”

他是咆哮着讲的。

我低下头,不忍目睹他的痛苦。

“哈……哈……”他居然笑出声来,但笑声很骇人,仿佛是黑夜里的野兽,踏中了猎人的陷阱后,所发出的那种凄厉、绝望的声音。

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房子,眼神变得有些深情。

“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我们曾经在这间房子里共同生活了三十七个昼夜,在这里她亲口对我讲,永远不会离开我,没有我,她就无法生活下去,还讲即使我娶的并不是她,也很乐意做我一辈子情人。她真的这么对我说的,你相信吗?我不用骗你。”

他移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希望能站起来,我忙去扶住他,但他却侧身从床里壁的枕边拿出一个用红绸布精心包起来的包裹。

他一边一层层地打开包裹,一边对我说:“这是三年中她写给我的四百八十五封信,其中的每封信都珍藏着她一颗善良的心与真诚的爱。这些天来,我每天都要拿出这些信读一读,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我被王冬生炽热的情感感动得一塌糊涂,王冬生的表白是完全真实的,在他的语言与神情中根本感觉不到丝毫虚假的东西。

这时,王冬生用放在床头的湿毛巾抹了抹额头豆大的虚汗,把胳膊递给我。

“帮个忙,我想起来。”

我的双手一触及到他的胳膊,就觉得他的整个身体在不停地抽搐着,像有股寒流穿击他的全身。我心里想劝他继续躺着,而手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我知道这时劝阻他的任何一句话一个行动,都是徒然的,也只会使他增添不如意的伤痛。

突然间,我似乎与这位八年前自己感到可敬不可亲的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

我搀扶着他,他步子如在空中浮动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双手潮湿,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牵着走。

走到窗下,我将窗子打开。

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他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全身痉挛。我慌忙想关上窗门,王冬生阻止住我,喃喃地说:“没关系,我也想透一透空气了。”

他喘着粗气,双眼充血,极像是一头劳作了一天后劳累过度的老黄牛。

我们就在窗前坐了下来,一起向外眺望。

窗外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有一群白鹅在相互嬉追着,一会儿一头扎进水底,一会儿仰着脖子在不停地啼叫。岸那边是一片正在返青的山坡,窗外的景色已被夕阳涂染了一层通红朦胧的暮色。

“这里的景致很好,很惬意。”我说。

“是的,但这种景色却更使我触景生情,因为她也这么说过。”

王冬生痴痴地望着窗外,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忘却她,让这美好绝妙的景色走进你内心的世界,梳理你烦乱痛苦的心情呢?你现在都已经是诗人了,为什么不去讴歌这大自然的美景呢?外面的夕阳,多好;外面的空气,多鲜;可你却要将自己封闭在已经是过去的思想里,这岂不是枉费了这大好的时光?”

“也许正是诗才使我回不到现实中来,写诗的几乎都是伤感忧郁愤世嫉俗的牺牲品。大自然的美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同样的美,一种给人以陶醉,一种却给人以伤感。唉,一切事情的样子多么容易改变啊。”他转过头来,又说,“当然,你是出于一番善意的,可你怎么能不解其中的缘由呢?是的,你不可能理解我为何面对欣欣向荣的大自然而心中依旧是戚戚然的。建民,我真渴望能把内心充塞着阴沉沉的一切发泄出来,渴望它能成为一部警世之作。当然,我自己是绝对不行的,我害怕自己的泪水会将稿纸弄得一塌糊涂。建民,你是师专中文系的高材生,这件事只有拜托你了,我会很感激你的。”

“冬生,过些天再讲吧,你还很疲惫。”我真诚地对他说。

“不,当日,我一见你那么真诚地在听我说每句话。就觉得我找到了依靠,感情随之有如破堤的洪潮,一发不可收。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想找个适当的人将心中的一切倒出来,可我拿我的痛苦向谁去诉说呢?我多么像契诃夫笔下的姚老头啊。然而,姚老头的处境比我好些,人们至多不会去听他重重复复的诉说,而我非但如此,还时常看到不屑、耻笑的目光,听到‘畜生’‘无心骨’等不堪入耳的话语。我能去责怪他们吗?不能,他们除了少数人是幸灾乐祸外,多数都是善良的。何况,这些责任也只有我自个儿担着,真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想申诉,也没有权利去申诉。因为,我倒很乐意去接受这些善良人刺耳的讥讽甚至谩骂。一开始,我还有解释的欲望,可人们不容你开口,你一开口,人们就用鼻子向你讲话。后来,我不管人们用多少难听的语言来议论我,我都不想去抗争了,只有默默地承受,但见了你以后,这种欲望又春草般地滋长了。”

“冬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也别太失望,这个社会上的好人与坏人的界线并不太明显,其实很多坏人伪装得比好人还要好人。据我所知,在这整件事上,你要担负的责任并不是全部。是的,我也听到过许多人在背后指责你,但也有人在背后夸赞你,为你惋惜。现在,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杨小眉也已有了归宿,这个归宿或许并不是她所希望的,但毕竟她也是走出了这一步,你又何必为过去而再耿耿于怀,让别人的言论左右自己呢?你也曾付出许多牺牲许多,你现在应振作精神,去寻回自己。为了你的父母,你就应该这样做,你说不是这样吗?何况我们还有各自的将来。”

“我不需任何人替我分担什么,我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是自己情愿的,我所经历的精神苦难,也都是罪有应得。建民,别为我开脱责任,我的罪过深重,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能抵其一半。”

“冬生,别再谈什么责任了,我还想知道你的故事。但讲归讲,不过写书一事,我恐不敢胜任。”

“建民,其实这个故事很简单,凭你的才学一定能够写好的。”

“你太夸大我了。冬生,其实你才是我们班里的才子。”

“不,我肯定写不下去的。”王冬生诚恳地望着我。

“那我试试看。”

他闭着眼,朝我使劲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你会怎样看我,更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看我。但我必须讲明白,我之所以将这个故事的全部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并不是为了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我已经讲过,我愿意承担故事中所有的责任。”他将头靠在椅背上,沉思了一下,说道,“可是,我该从什么地方谈起呢?……我想,你要了解这个故事的始末,就有必要把一些与本故事无关,但与本故事的本身有至关重要联系的事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起军装的,也许是羡慕的缘故吧。我的姐夫与堂兄都是军官,这你应该知道。总之,小时候我就做过许多当兵的梦。到了部队后,我竭尽全力去努力,并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青睐。两个月的新兵生活一结束,就神差鬼使般被送到卫校,这可是许多战友连做梦都在想的美差。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仅长我一岁的区队长周霞,她并不漂亮,学员们甚至还常在背后戏谑她为‘黑大姐’。可两个年轻人怎样相爱,在什么情况下相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处在最容易产生爱情的最佳年龄。这种感情,来得很突然,来得很凶猛,来得很荒唐。这的确是又感人又糊涂,我无法讲清楚……反正,故事一开始,我们就爱得很热烈很纯真很坚决,与古往今来千千万万年轻的恋人一样,讲过海枯石烂心不变之类的话。按理,我们很可能要成婚生子白发偕老,但后来故事有了变故。这个变故很自然,但很痛苦,就是这个变故才有我与杨小眉的故事。我没有必要把这个小插曲弄得悲悲戚戚,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之间不存在遗弃与被遗弃的纠葛,我们的这种纯真的爱被部队的纪律所扼杀。很自然,我们必须分手,这使我感到很悲惨很绝望。因为我无法摆脱已占据了我整个身心的那神秘而又朦胧的感情,只要一见到她,那种细微的热烈的情不自禁的冲动,就会油然而生。可同学们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与年过半百的女校长那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使我们只能是爱而远之。我在这场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痛苦中坚持了一段时间,一个平庸的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我无法改变它的性质,就这么一回事。为了躲避这种每天面对着的痛入心底的苦痛,我想到了家,想到了慈祥的妈妈。当我流着泪将写有自己想法的小字条交给她后的第二天,回家成了事实。假期虽然仅短短的几天,但当我昂首挺胸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走出校门时,我的心顿时如被刀绞般痛了起来……大凡一个故事的发生,都有其条件,恐怕这就是我与杨小眉发生爱情故事主要条件吧。回到家中,我却发觉找不到一个能谈心的人,我过得相当慵懒、相当孤独、相当空虚。在这种慵懒中,我绝对感受不到其他人讲的那样闲闲的无拘无束的宁静的味道,有的只有滞重与不安。于是在妈妈的建议下,来到离家有二十多华里的镇中。一是为了去看望一下关心过我的老师与正在镇中就读的弟弟春辉;二是为了给自己慵懒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